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恐懼與我(1,2)

(2013-03-13 10:19:24) 下一個


 

1

美國的死人與活人似乎相處融洽。墓園通常都在居民區的近旁、市中心、或視野最為奪眼的高坡之上。墓園中草坪修剪整齊,墓碑大小顏色不一、錯落有致,每逢節日還必有很多鮮花和小星條旗點綴,算得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有一次去鄰州的一個小鎮訪問,早到了半個多小時,於是在鎮上閑逛。正無聊之際,看見右邊山坡上一座墓園,於是決定造訪。從墓碑上的描述來看,園中“居民”大都生活在1800-1900年之間。幾乎所有的墓碑上都是隻有姓名和生卒年月,沒有生平事跡,顯然“居民”們並非什麽顯赫人物。少數幾塊墓碑上還刻有聖經文字,我猜是墓主生前最喜歡的箴言。其中一塊上刻的是 The Lord is myshepherd, I shall not want. (耶和華是我牧者,我必不致缺乏)”。還有幾塊大的墓碑上每一麵都刻有不同的夫婦的名字,並且每一對夫婦的姓還不同,好像是幾家合用一塊墓碑。莫非這幾家生前是太要好的生意合夥人,約定好了生後還要在一起繼續未竟的事業?

因為美國的墓園大都地處繁華要道,所以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次載著孩子驅車路過墓園,孩子們總要大呼小叫,通知大家捏緊了鼻子。問之,說是會有鬼魂從鼻孔裏鑽進來,然後甕聲甕氣地接著開始打鬧。

對於我的孩子們,死亡還算是諸多話題之中有點神秘感的一個,但不是個讓他們嚇得喘不過氣來的話題。他們似乎認為生死與玩樂一樣都是天經地義的事。這讓我很寬慰,也很有點驕傲– 是我在他們還沒有呱呱落地的時候就下定決心要讓他們不在恐懼感中長大的。

我在中國北方的小鎮中長大。在我的印象中,中國鄉下的墓園似乎都離居民區很遠。祖父、外祖母等長輩去世時,我跟著送殯的隊伍拐彎抹角走了很長時間。現在要是我一個人去是絕對找不到的。墓園中每一座墳上都有一個土包,曰“墳頭”。墳頭是在家人心目中很重要的東西,誰家的墳頭被平是大大忌諱的事。我倒覺得,墳頭有兩大缺點:一是很多個墳頭重重疊疊,在遠處看過去,視覺效果有點詭異。二是搞得墓園中地勢不平,荒草難以修剪。坐火車出行,有時候能在鐵道邊看到這樣的墓園,蒿草長得高過了墳頭,隻有荒涼,沒有美感。死亡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恐懼的事,想到死後要在這樣荒蕪醜陋的地方度過千百年,想搬都搬不走,就更讓人恐懼了。

小時候很害怕看到送殯的行列。吹鼓手們吹打著奇怪的曲調,兒女們穿著白裏泛黃的麻布服跟在黑沉沉的棺木後麵,哭得撕心裂肺、呼天搶地。每個兒女不管年齡大小,必是一隻手拄拐杖,另一隻手被一個不相幹的人扶著,好像是已經喪失了行動能力。後來有人說那痛哭是裝出來的,要是不哭得那麽痛苦,就會被旁觀的街坊四鄰罵為不孝。我沒有能力分辨那是真哭還是假哭,但是送殯行列營造的那種怪異氣氛的確讓我這乳臭未幹的孩子止不住地想到死亡這件事,並且一想到就毛骨悚然。

現在我想,人的種種感覺 – 包括恐懼感 – 太容易被操縱了。同樣的事,被包上不同的包裝,在觀者那裏產生的感覺就不同。山野村夫的死亡令我恐懼,但是戰場上士兵的死亡就是壯美的,甚至是曾經令幼年的我向往的,因為那是被戰爭宣傳機器精心包裝過的。生者有漂亮的大簷帽、閃光的勳章、雄壯的隊列、嘹亮的軍樂、激動人心的誓詞,死者有溢美的讚頌和常有鮮花陪伴的烈士陵園(印象中中國烈士陵園的格調有點像美國鎮子上的墓園)。所有的政客在包裝士兵這件事上都慷慨得很。一部分美國年輕人喜歡當兵打仗,也許就是因為士兵的職業被包裝得太精美了。當然,他們下戰場時的感覺就與上戰場時不一樣了– 他們見過了包裝被撕開之後的真貨的樣子。我一直忘不了電影《搶救大兵雷恩》中諾曼底登陸那一段的情景,並且為此寫過一首詩,因為我覺得那才是撕開了包裝的真實貨色。美國士兵還算是各國士兵中受到將軍們比較人道的待遇的一群。很多戰爭比那還要恐怖得多。在真正的戰場上,士兵隻是些嚇破了膽的可憐蟲,子彈才是威風凜凜的國王。人在被子彈洞穿時,身邊是沒有壯烈的軍樂奏起的。

我小時候,大家的家裏基本上都沒什麽藏書(除了《毛選》)。我家也差不多,所以家裏不管有什麽書就會引起我的注意。我在十歲左右的時候抄起的一本是大約有三四百頁厚的《天文知識》。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本書會流落到我家,因為我家裏沒有任何天文愛好者,也沒聽說過任何親戚朋友是天文愛好者。顯然這本書的程度遠遠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但我也沒別的什麽精神食糧,於是就半懂不懂地讀起來。書中描述的太空中的死寂和酷寒一下就讓我聯想到了那些棺木之中的人要被送到的地方。再往後,讀到將來的某一天太陽上的燃料將會完全耗盡,地球將會從此陷入永遠的酷寒和黑暗當中,從此所有的生命都將滅絕。讀到這裏,那股寒氣已經提前席卷了我的全身。

本來是一本知識讀物,把我嚇成這個樣子,在外人看來要笑掉牙了。而我也為我這些莫名的恐懼而自卑。別人似乎都忙忙碌碌地流轉在他們各自的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中,像我腦子裏總也轉不出去的這一類問題大概他們早就解決了。況且,那個時候的孩子最喜歡嘲笑同伴的話就是說他是膽小鬼。所以我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起我的恐懼,並且每有機會,我都會裝出一副滿有膽量的架勢。在記憶中,我似乎從來沒有跟父母或者是任何朋友講起過我的這些恐懼。

恐懼是一隻欺軟怕硬的狗,你越害怕它就越凶。童年的我就陷在這些比我的個頭要大不知多少倍的恐懼之中無法自拔。夜深人靜,家人都已酣然入睡之時,我獨自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著遠處遙相呼應的狗吠,真希望當初爸爸媽媽沒生下我來,這樣我就不必每天這樣害怕了。那該有多好。

神經不夠堅強的一般人是受不了沒有任何人際交流的孤獨生活的,因為人生有太多的問題是難以一個人承受的。這就是人為什麽要有配偶、有朋友、有人群、有地方說話。要是把這些問題單獨讓一個十歲的孩子來承擔呢?偶爾翻開老相冊,看到我童年的那張臉沒有一點孩子應有的光彩,心裏有點悵然。

再看看牆上相框中我的孩子們那活靈活現的眼神,感覺又轉為得意:那可是我的作品啊。不是照片,是眼神。

 

2

人的膽量應該有一部分是天生的。同是一兩歲的孩子,同是第一次站在遊泳池邊,有的孩子毫不猶豫就跳下去了,把父母嚇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下水去救。有的孩子要被父母舉著到池邊,結果腳剛沾到水就開始號啕大哭。這當然是基因中寫就的。那天讀Jean Edward Smith的《羅斯福傳》,講到羅斯福1932年被在芝加哥的民主黨全國大會提名為本黨總統候選人。羅斯福那時在紐約州的奧班尼,聽到消息,當即決定打破當時的慣例,由奧班尼乘飛機到芝加哥,現場發表接受提名的演說。那個年代民用飛行的技術尚不成熟,飛機的墜毀率大約是1970年代的二百倍,美國老百姓普遍對乘飛機有一種恐懼。並且那一天正好是雷電交加。羅斯福冒險飛芝加哥,是因為他覺得被大蕭條擊垮的美國人一定希望在他們未來的領袖身上看到一點勇氣。羅斯福的飛機在雷雨中起飛,一千多公裏的路程輾轉用了八個小時才到達。羅斯福此舉果然大得美國人心。在隨後的總統大選中,羅斯福席卷了四十八個州當中的四十二個。

我想,要是我是羅斯福,我大概是不會拿著自己的性命當賭注,在雷雨中坐飛機去做這個姿態的。當然,這也說明我不是當總統的料。羅斯福最為傳世的一句名言是:“我們最該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他大概是有點資格說這句話的。

毫無疑問,我身上沒有一點冒險的基因。這當然來自我的父母。父母從小受紅色政權的洗禮,對共產黨有發自內心的忠誠。但在我長大後回顧童年往事時,我也意識到父母當年那對黨的發自內心的忠誠的後麵還有一層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感情色彩,那就是對黨的發自內心的恐懼。父母親都是根正苗紅的人,並未受過任何迫害。他們也天性善良,所以也沒有迫害過任何人。但是,看著無數的人– 有些是他們深為敬重的人,更多的是他們抱有同情的人 – 走馬燈般在他們眼前挨打、被羞辱、被關進牢房,這已經把他們嚇得心膽俱裂了。那時我才初懂人事,就已經不時聽說這家的某某某上吊了,那家的某某某跳井了。有不少口井便因為有人跳入自殺而被填土棄用。他們知道的事當然比我知道的要多上幾百倍。但是假如有人去問他們是否害怕什麽東西,他們一定不會承認他們有任何恐懼,因為他們會認為這是一種正常的反應。那是個恐懼感籠罩全國的時代,所以恐懼是正常的,不恐懼是不正常的。哲學家常說魚不知道水為何物,因為它們一生都不會體驗到沒有水的日子。我想這對於飛魚恐怕就不成立了。當然,飛魚隻是魚當中的極少數。在那個年代,覺得這恐懼感不正常的中國人也是極少數。

正因為他們不承認自己的恐懼,這恐懼便堂而皇之地支配著他們的行為。他們天生的膽小怕事以及他們耳濡目染的那個大環境決定了他們不可能不被恐懼感駕馭。母親千叮嚀萬囑咐我們要夾著尾巴做人。父親無數次說起當年反右的時候,誰誰誰就因為一句話被打成了右派。每次有某某同事因為出言不慎被關進大牢,必成為父母教育我們的生動教材。有這樣同步的言教和身教,我想我從父母那裏學到的幾句潛台詞就是:這個社會是恐怖的;社會就該這麽恐怖;恐懼是一種正常的心理狀態,無所畏懼是要吃大虧的。後來自己見到了各種死亡的現實和可能之後,我那時的世界觀大概就是:人不僅活在這個世界上時很恐怖,離開這個世界時還更恐怖。

度日如年的童年最終遠去了。我並沒有能為那些可怕的謎團找到任何解法。它們隻是被別的事情擠到幕後去了。我忙於很多大家也在忙的事,比如勤勤懇懇準備各種各樣的月考、期中考、期末考,直到最後的高考。忙起來,我就不用總被那些讓我心驚膽戰的東西糾纏不休了。並且,忙起來也讓我感覺踏實了不少:我一直敏感於我與別人的不同,所以每發現一點什麽跟大家的共同點,我就很釋然。

直到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六月之後我才發現童年時的那些恐懼感並沒有死。它們還活得好好的,隻是一直躲在幕後,等機會卷土重來而已。又過了很多年,我才意識到人不可能靠轉移視線來逃過他的恐懼感的追捕。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胡渙 回複 悄悄話 說的不錯。一個文化要self-reinvent才有生命力。
木爾 回複 悄悄話 再一次感同身受。死直到現在,還多少讓我恐懼,原因就如你所描繪,童年及成年後種種死的印象,唯同荒涼、可怖相聯係。其實民間文化裏的儀式,追到最起初的禮的本意,應該是合乎自然人情的油然而生的表現,那是對生命終結的敬和畏,並含了一種將個體融進宗族融進曆史鏈接中的超越的努力,同時“慎終追遠”,更是對人情的看重,是要將失去親人的悲痛懷念,銘記在心。然而這樣的傳統已支離破碎,失去了承傳,所剩的隻不過是形式,反不如沒有形式的“質”來得真實。其實我們的文化裏,對死的態度非常超脫,從“更生”,由自然來終回歸自然,到“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讓人將注意力集中在生,不知生焉知死,同時看重善終好死,為子孫積德,正是一套從身到心完整的過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