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親情的疏闊
在我和宗和的心裏都有一個疑問,為什麽親嫂子一直不露麵,卻由一個堂弟來照應?宗和尤其有一種被遺棄的傷感和尷尬。她問籃子:“三嫂子還好吧?”籃子歎了一口氣,把三嫂子的處境敘述了一遍。
當初三哥犧牲的時候,正是村裏最亂的時期,日本鬼子和漢奸常來騷擾,建黨建政都還很不正規。所以三嫂子就沒能享受烈屬的待遇。後來局勢穩定下來,已是時過境遷了,沒人再提到那檔子事,三嫂子也不懂得該如何辦理,事情就擱置起來了。到土改的時候,按土地和人口的比例劃分階級成分。宗和家有50畝土地,屬弟兄三人所共有,不曾分家。如果三家人口都在老家,則隻能劃為下中農。但是家裏隻有三嫂子帶著個小孩,兩口,又不算烈屬,成分就劃成富農了,三嫂子戴上了富農分子帽子。不過村裏人都知道三哥犧牲的事,多年來倒沒有難為過她。現在義山在尚村中學教書,文革以來,因為是富農成分,受到了衝擊,村裏鬧運動,三嫂子也感到了壓力。母子倆向來膽小怕事。聽到我們遣返回來的消息,嚇得不敢出麵,惟恐引火燒身。
籃子家的接著說:“我們不怕,親人就是親人,還能撂著不管?”籃子說:“我們是下中農,所以不怕。”宗和沮喪也對我說:“咱們就別去看望三嫂子了,免得給她和義山招惹麻煩。”
宗和問:“東院的房子怎麽處理的?”(宗和的父輩分家,父親分的是東院,叔父分的是西院。現在籃子和發哥住的房子就是西院的房子)籃子說:“你家的老宅子沒有分給外人,給北京的大哥,二哥留著,現在由大隊占用。三嫂子住在西跨院裏。”宗和驚問:“是原來的牲口棚嗎?”籃子說:“是啊,穿堂屋的北門封死了,牲口棚和穿堂屋不就變成了兩間北屋,三嫂子住北屋,義山家住南屋。”宗和說:“我過來時,咋就沒看見我家的大梢門?”籃子說:“大梢門拆了,現在是個豁子。”宗和歎道:“難怪我認不出來了呢?我都不知道到了哪個村,大變樣兒了!”
當晚我和籃子睡在一條坑上,籃子忠厚老誠,通情達理,講了許多安慰我的話,勸我“不要著急上火,車到山前必有路。”談到人事浮沉,世道變化是常理,最重要的是要看得開,以免身體受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講了許多很具哲理的話。從談話中我才知道他讀過幾年私塾,學過聖人的至理名言。年輕時奉父命到天津去學買賣,他覺得自己不是經商的材料,同時受古書的影響,有“重農輕商”思想,因此決心棄商回鄉務農。
他說:“‘士農工商’,士為百業之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嘛 ,我不能飽讀詩書,也隻能取其次務農,不能求其末經商。因此在我父親去世後,我就回來務農。在這一點上,我是讚成和佩服我伯父(指宗和的父親)的,他把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三姐都培養成了教師,把二哥送進了大學。二姐夭折,要不然也是好樣的,保險也是教師。我父親和伯父正相反,不讓我們弟兄上學,有一年他自己撰寫了副對聯,下聯是‘案有詩書家必貧’貼在大門上,伯父看了置之一笑,我父親可得意得很,好幾年都寫這副對子,還叫我們背熟當座右銘。因此我們哥仨沒有一個有出息的。”
說得興起,也是滔滔不絕,原來他並不木訥。他還向我介紹了駱屯的一些情況:
駱屯是一個不到200戶人家的小村莊,有三大姓:駱、張、周。駱姓人最多,其次是張姓,分前街張家和後街張家兩族人,同姓不同宗。後街張家從來富裕,現有3戶富農。前街張家普遍貧窮,所以全是貧下中農。姓周的有七八戶,屬於不窮不富的中間階層,所以沒有富農,也沒有貧農。此外還有一戶姓王,代代單傳,人口單薄,很窮。現在這一代王家有弟兄三人,老大已經50歲了,老三也接近30,至今哥仨都是光棍,都過了找對象的年齡,難免要絕嗣了。還有一個叫吳大鍋的,原來不是駱屯人,是白洋澱邊的,夫妻倆逃荒到駱屯來,寄居了幾十年。吳大鍋解放前一直在肅寧縣裏大財主家當長工,土改時在駱屯分得了土地和房屋,是唯一的一戶雇農。老伴早已過世,吳大鍋孤身一人,無子嗣,已70多歲,身體壯實。駱家自古以來讀書人多,在外地工作的人多,以北京、天津為最。在本縣當幹部、當教師的更多。因此駱屯向有“文化村”的美稱。駱屯人都以“文化村”自豪。
第二天,籃子從外邊回來,捎來口信說:三嫂子請我倆過去吃午飯。宗和既高興又傷感,心情極為複雜。她從小和三哥耳鬢廝磨一起長大,情深意篤,形影不離。娶來三嫂後,姑嫂之間感情融洽,相親相敬,像親姊妹一般。這次遣返回鄉。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老家還有這樣一位親人。孰料竟不能親近,“疏親”的苦汁比“斷友”更難吞咽啊!
我們走進拆去大梢門的那個豁子,出現了一個空場子,迎麵孤立著三間北屋,關門上鎖。屋西側有一條夾道通向後院,夾道西邊開著一張小門,就是三嫂子居住的西跨院了。宗和一邊環顧,一邊不住地搖頭歎息,喃喃地說:“大變樣兒了,真認不出來了!”她告訴我:這個空場連同西跨院是她家的前院,原來有東西廂房,格局謹嚴。通向後院的夾道裏原來還有一個月亮門,通向一個小小的別院,那是父親特為她設計修建的閨房。與月亮門相配的影壁上,砌出一個與月亮門一般大的圓,刷了白粉子,上麵有父親親筆題寫的孟浩然的《春眠》:“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她回憶著,訴說著,不勝今昔之感,已是淚光瑩瑩了!
走進了西跨院,一個癟嘴嘬腮眼窩深陷的矮老太婆拉開風門走了出來,宗和連忙上去叫了一聲:“三嫂子!”又轉身向我作了介紹。歲月、苦難、操勞在三嫂子臉上刻劃了過多的痕跡,不過50歲的年紀,卻已經有了70歲的老態了!她低聲說:“進來吧!”沒有寒暄,沒有問訊,沒有久別重逢的喜與悲,平淡如水。這是在災難深重的年月裏,壓抑的環境之中,形成的一種變態心理的表現——感情的凍結——冷漠!
走入臥室,窗明幾淨,整齊利落,比籃子家清爽得多,也不像籃子家那樣窮相畢露。可以看出有義山當教師的薪金支撐著,日子過得還算裕如。落坐之後,多是宗和找話說,三嫂子隻是有問必答,談話總也熱烈不起來。既不能談當前彼此的處境,也不能提往昔的故事,更不敢預測未來的命運,還有什麽可談的呢?
不曾見著義山,他在尚村中學上班自不必說,義山媳婦也不曾露麵,顯然是有意躲藏起來了。三嫂子到外屋去做飯,宗和去幫忙,隻能拉拉風箱燒燒火。不一會端上炕桌的是一盤煎白鱗魚,一盤炒雞蛋,小笸籮裏盛著的是白麵烙餅,還有雜麵湯。這是此地待客的傳統標準飯食——煎魚、烙餅、炒雞蛋。
宗和的近親還有發哥一家。發哥與籃子不和,兩家斷了來往,我們住在籃子家,發哥和發嫂子難免要有某種看法,我們決不能失禮,否則會無緣無故就得罪了人。何況自古講究“行客拜坐客”,而且兄嫂為大,我們必須盡快登門拜望才是。於是從三嫂子家出來,就直奔發哥家去。
西院的格局和東院相仿,分前後院。籃子家住前院,發哥家住後院。前後院通連的門封了,發哥在西側的巷子裏開了另一張門。
“將上堂,聲必揚”,宗和一進門就朗聲叫著:“發哥,發嫂子!”北屋裏迎出來一個少婦,笑著問:“是三姑吧?”她替我們挑起厚重的門簾,自我介紹說:“我是你侄兒媳婦,門兒家的。”發哥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雨,在滄州工作,二兒子叫門,這位就是二侄媳了,三兒子叫狗,尚未娶親,在另一個公社的糧庫裏當炊事員。門兒家的又趕緊去撩起東裏間的門簾,把我們讓進屋去。
屋宇高大,牆山特厚,窗台的寬度二尺有餘,足以睡一個孩子。這是西院的正房,老式建築講究牆山厚,可以冬日保暖,夏季陰涼。由於窗洞深,屋裏光線黯淡,我們乍進屋,一時竟看不清屋裏的陳設。發哥和發嫂子都坐在炕沿上,發哥見我們進屋,連忙笑著跳下炕來,發嫂子大咧咧地,隻動了動屁股,算是打了招呼,明知故問地問了聲:“回來了?”宗和答應著連忙向我一一介紹。
發哥的個子比籃子還矮,精瘦卻不幹癟,穿著新黑土布棉襖棉褲,腰裏纏著黑布腰帶,腳下是白布襪,黑燈心絨棉鞋,顯得光淨利索。手不離煙袋鍋兒,剛在鞋底上磕去煙灰,又忙著裝煙,一鍋接一鍋地抽。發嫂子人高馬大,比發哥能高出一頭,一身藍布褲褂,又幹淨又整齊,神態驕矜。從穿著打扮到屋裏的齊全而整齊的箱櫃陳設看,與籃子家比,同是下中農成分,貧富卻極為懸殊。這是由於發哥有兩個在外邊掙工資的兒子的緣故,從中折射出工農的差別和城鄉的差別來。三家比較起來,籃子家是最可憐的。
離開發哥家,宗和才向我泄了發哥的老底兒。年輕的時候發哥和洋貨是一路貨色,遊手好閑,不務正業,而且嗜賭如命。娶的前房妻子是一位善良溫柔嫻淑的女人,長得模樣也俊。人們都不平地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洋發可並不珍惜賢良的妻子,開口就罵,抬手就打,賭輸了就拿著妻子陪嫁的首飾去變賣、典當還賭帳。妻子的衣物首飾全被他輸光了。後來欠了賭帳就逼著妻子回老丈人家去討錢,日久天長,老丈人家也不肯支應他了,他就虐待妻子,生生地把一個善良的妻子氣死了。後來娶來了這房妻子。發嫂子可不是好惹的,在做姑娘的時候,就是她村裏出名的“惹不起”。洋發又去賭博,“惹不起”親自趕到賭場去,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揪了回來,揪到家後,用笤帚疙瘩飽揍了一頓,還罰他在院子裏跪了半宿。僅這一次就把洋發修理得不敢再賭了,在妻子麵前俯首帖耳,百依百順,惟命是聽了,人們都笑說:“真是一物降一物!”
籃子家的和“惹不起”是一個村的閨女,嫁過來才知道她將和“惹不起”做妯娌,恨恨地說“早知道是這樣,我死了也不能答應這門親事”。兩人從來不和,籃子家的很精,決不和“惹不起”動手,憑她的一張嘴,能把“惹不起”氣得背過氣去。這又是一物降一物。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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