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性大暴露,品格大展覽
在我自殺未遂的第二天一早,薛某在宗和住室的屋外大聲地向鐵二小的教師們宣布:“郭錦文畏罪自殺了,死了,死得好,惡貫滿盈的家夥,罪有應得,死一個少一個壞蛋,他自己肯為國除害,還算是明智的……”
宗和在屋裏聽得清清楚楚,真是五雷轟頂,驚嚇,刻骨銘心的悲傷與哀痛,夾雜著憤怒與仇恨的情緒,她像墜入了萬丈深淵難以自拔,仿佛在冰水裏掙紮,仿佛被無數毒蛇咬齧著她的心。但是她沒有大哭一場的自由,薛某正是用這一消息作攻克她這個“頑固堡壘”的武器,怎能留給她片刻寧靜獨處的時間呢?
她是鐵二小這台“戲”的主角,薛某和他的打手們一直沒能力使這台“戲”熱鬧起來,隻能編造一些故事來醜化她,說什麽宗和原是大資本
由於“戰術”不精,“炮彈”不力,他們達不到預期的效果,現在要用“畏罪自殺”這個題目來大做文章。
“他罪惡深重,又走上了自絕於人民的道路,這叫作死不悔改。其實他的犯罪事實,我們早已掌握得一清二楚了,讓他交代是挽救他嘛。現在到了考驗你的時候了,你用不著再為他保密了,你能交代清楚他的罪惡,也是你立功贖罪的一種表現。”這是薛某給宗和出的題目。於是眾炮齊轟,聲勢浩大。
對於這類無事生非的胡攪蠻纏,宗和除了憤慨之外本來是不動心的,但是此時此刻,逼得她痛不欲生,精神瀕於崩潰的邊緣了!這些人在她那正在滴血的心上一刀刀地重複猛刺,往她那痛徹心肝的創傷上一把把撒鹽,親人的“噩耗”讓他們在口頭上一再玩弄,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殘忍、更惡毒的手段嗎?
鬥爭會上隻逼迫宗和交代我的言行,引起了宗和的警覺,“為什麽鬥爭我卻逼問他的事呢?”她悟出其中有詐,所謂“自殺”極有可能是一種逼供、誘供、騙供的下流手段,她聯係我向來的樂觀性格,她覺得我不可能走那樣的絕路。盡管她還是半信半疑,惶惑不安,但這已經給她很大的安慰了,使她有了一線希望,她極力想要聽到準確的消息。終於有一天夜裏,她在朦朧中聽到兩名值班的教師竊竊私語,知道我並沒有死,她徹底放心了,也對薛某和他的打手們有了更深層次的認識。
運動開始以來,對那些無中生有的所謂“揭發”宗和並不心驚,倒是有一件事使她惴惴不安放心不下,那是去年她工作上的一次失誤。有一天一個入托孩子的媽媽劉玉蘭嘻嘻哈哈地對她說:“昨天我接回孩子去,發現孩子手上有屎,再一看,嘴上也有……”
盡管劉玉蘭的態度不曾因此而有任何細微的變化,但現在是在運動中,一些從無瓜葛,甚至從不曾接觸過的人,都在搜腸刮肚地編造故事,或四處打探消息,搜尋材料,恨不能創造出奇跡來。像這樣現成的事實,還能不添油加醋地盡情渲染,盡情發揮?僅就這一事件本身,扣一頂“階級報複”的帽子也是輕而易舉的。即使劉玉蘭本人不揭發,如若當初她也作為笑話講給別人聽過,別人也會如獲至寶似地拿來“獻寶”的啊!因此宗和時刻為這件事而股栗。但是劉玉蘭在運動中不僅不曾提到過這件事,而且在“大轟大嗡”中也沒有聽到過她的聲音。
出乎意料的是托兒所的一個同事魏秀林卻給宗和編造了一條致命的“罪狀”,她說宗和曾在她麵前發過牢騷:“共產黨破壞了我的家庭幸福!”這條罪狀編造得很有水平,最能擊中要害。魏秀林的外貌很像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她與宗和是朝夕相處的同事,從她的嘴裏說出來,可信的程度就大大提高了。如果這是魏本人造出來的,則此人真是一個深藏不露,很有心計的陰險的人;如果不是她的創造,則創造者不僅造謠的水平不低,選擇魏秀林出麵,也是極有學問的。
這是一枚重磅炸彈,據此就可以給宗和定罪了。
夜間,宗和有說夢話的毛病。越是心情不好,情緒緊張的時候,越容易說夢話。有一天夜裏,她被自己的夢話驚醒了,發現一個值夜
魏捏造的“罪狀”,成為宗和唯一“罪狀”,納入她的檔案,直到10年後為了辦理退休(解決右派問題之前),經青島鐵路公安分處的劉慶鵬處長親自調查,找到退休在家的魏本人證實那是一句謊言,才澄清了這一問題。這是後話了。
馮派了4個教師押著我去搜查我的家。我不禁想起11年前“肅反運動”中搜查我的人身和家庭的往事來。那時還遵循著一定的司法程序,由公安機關出具搜查證。這次連那樣的官樣文章也省略了,那時的我,還是一匹奔騰咆哮的烈馬,感到蒙受奇恥大辱的憤怒,從心底裏燃起了熊熊烈火,把自己燒紅了,保持著中國知識分子的可貴的尊嚴,那是多麽令人懷念的氣慨呀!經過11年的蹂躪與奴役,我已變成了一匹駑馬,低首下心,吞咽著屈辱的苦汁,咀嚼著奴性的悲哀,這就是改造的成績!
在走出校門的時候,祝組長追出來叮囑我:“你要老老實實。如果遇到外地來串連的學生問你話,你什麽話也不能說,不能把我們搞運動的情況泄露出去。”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實在聽不懂他的話,什麽“串連”?外地學生來幹什麽?他為什麽怕外地學生?這些沒來由的問題,隻在我的心頭一掠而過,我沒有心情去深思。
快走到我家門前的時候,杭州路上走來了一支不很整齊的隊伍,前邊打著幾麵彩旗, 一夥人簇擁著一個40多歲的幹部,這人頭上戴了一頂高高豎起的三角錐體的白紙帽子,活像城隍廟裏的無常鬼塑像,脖子上掛著一塊用厚紙板做成的大牌子,上邊寫著“走資派劉XX”5個大黑字,劉某的名字上還打了交叉的紅杠子。這人手裏擎著麵銅鑼,一邊走,一邊敲。他昂首闊步,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不知這演的是什麽戲?押解我的人們似乎對這一怪現象也很感興趣,駐足觀看。其中有兩人悄聲議論:“這是不是XX廠的劉書記?”“沒錯,就是他。”我聽了越發不明白了。書記也挨整?我聯想到前天傍晚,祝組長在院子裏和幾個積極分子聊天說:“我在這裏搞運動,家裏不知鬧成什麽樣子了?大字報少不了,我都不敢回去看看。”這些話當時也聽不懂,現在回想起來,好像與眼前的景象不無關係,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集訓以來,看不到圍牆以外的情況,聽不到鬥爭會以外的聲息,我的天地無比狹小,仿佛世界上隻有我一人在挨鬥,整個世界都和我作對。今天我的天地突然開闊了,我想,挨鬥的人決不在少數,這位劉書記就在挨鬥,他在遊街示眾,這是古老的懲治罪犯的一種野蠻方式,在社會主義時代又“推陳出新”了。曆史在輪回!
那支隊伍過去了,我才掏出鑰匙來打開房門上的鎖。撲麵而來的是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家裏隻留下了兩個孩子,他們白天上學,家裏的門窗長時間關閉著,陰暗、潮濕、發黴在所難免。屋裏雖不淩亂,卻像久不住人般地冷落淒涼。我連忙打開窗戶通風。那四位在屋裏轉悠著看看,看樣子並不想要翻箱倒櫃,隻注意到了牆角堆放著的兩包捆紮著的書籍。他們撣掉包上的積塵,搬到桌子上來,解開繩子,敞開牛皮紙包裝,一本本地查看起來。這兩包書是1957年我拿到《青春》的稿費後,為宗和買的一批曆史參考書,從上古史到現代史都有。因為她已經由教政治課轉而教曆史了。可惜這20多冊書她都不曾翻過,買到手不久,整風補課就開始了,這批書原封不動地隨著形勢的變化搬過幾次家。那四位宣稱:“這些書要帶回去審查。”我覺得好笑,國家出版社出版、新華書店發行的書籍,居然需要你們這些高中畢業生、招考來的民辦教師審查,你們狂妄得已經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哪裏知道,一個毀滅文化的,瘋狂的時代正在開始,書籍已屬清剿之列,曆史更是文化中的罪魁禍首!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