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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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改惡從善”

(2009-01-23 16:41:49) 下一個

11 “改惡從善”

196111月,宗和第二次來看望我,為我帶來了呢子大衣和中山裝,這是為我的解除勞教作準備,以免我穿得破破爛爛像個叫花子似的回青島。這是一種帶著良好願望的未雨綢繆,沒想到竟是喜兆。

宗和住了一天半,中午離開,我送她到大門口告別。當我走進大門的時候管教科的一個幹部把我叫進了辦公室,告訴我解除教養的消息,下午即將召開“改惡從善大會”宣布。我大喜過望,卻也感到遺憾,可惜宗和早走了一步,真的隻是一步之差!否則她可以帶著喜悅回青島,那該多好啊!早走這一步至少要推遲3天才能收到我的喜訊!現在我們是度日如年啊!

解除教養是一喜,隨之而來的卻是憂和愁,大會上宣布:家在城市的一律不得回去,尤其是沿海城市,隻能在本廠就業;家在農村的則必須回去,不得在本廠就業。真是事與願違,來自城市的無不希望立刻回去;來自農村的恰恰是希望留廠就業,農村沒有就業機會,回到農村隻能當農民。

在這樣強製性的規定下,隻好暫時打消回青島的念頭,服從就業了。就業後稱為“職工”以有別於幹部。職工有了一點人身自由:非工作時間,可以到王村所轄的範圍內自由活動,無須請假;離開王村則須有正當理由請假,經批準後才能離去。另設職工夥房,按工礦企業職工的供應標準供應糧食和副食品,有了一定比例的細糧,節假日可以吃到饅頭了,菜裏也見了油花兒,改善生活時還可以吃到炸魚。

有了一點自由就像除掉了身上的枷鎖一樣感到輕鬆和舒暢,這是不曾失掉過自由的人無法體會的。我要充分利用這一點自由去會見可能見到的朋友。一同入所的青島鐵中的10位同事都分散得不知去向了,隻知道劉永銘在蘇裏莊,離技研室很近,我決定首先去看望劉永銘。

共患難的朋友劫後重逢,自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劉永銘已經解除教養,而且擔任著職工隊的隊長。解除教養之前,他就是小隊長。他能做到使中隊長信任和依賴,又能得到小隊成員的擁護和愛戴,真是上下和諧,左右逢源,八麵玲瓏。我沒想到一個性情耿直的體育教師竟有如此出色的才幹!他告訴我:他的工作原則是盡可能地保護小隊成員。他以自身的遭遇體察到每個教養員都是值得同情的同類,不能使他們再受到傷害和委屈,上邊交代下來的任務隻要能交代過去就盡可能地減輕大家的勞動負擔。對於害群之馬的“告密者”,他是堅決打擊,決不留情。他發現小隊裏有一條“狗”,專門搜集同伴中的片言隻語,添枝加葉地向中隊長打小報告以討好中隊長,不少人因此而受到中隊長的訓斥或警告,一時間人心惶惶,互相猜疑,攪得神鬼不安。他經過了一番調查,發現了告密者,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發動大家檢舉這條狗的言行舉止,讓每人寫出書麵材料,匯集起來交給中隊長。中隊長看了材料十分震怒,授權他召開小隊會鬥爭告密者。會上群情激憤,把個告密者整得趴在地上向大家磕頭,痛哭流涕地發誓不再敢打小報告了。從此小隊裏相安無事,大家感激他,擁護他,於是工作順利,完成任務好。這個小隊屢屢得到表揚,中隊長對他更加倚重了,遇事首先和他商量。

他和夥房的關係也很好,他說他沒挨過餓。現在職工食堂也歸他管,他留我吃飯,而且說:“一定要你吃頓飽飯。”果然他讓我吃得很飽,這在社會上如不交糧票也是做不到的事。他在教養所裏居然做到了,使我又驚訝,又欽佩。

劉永銘的作風與我在寶山遇到的那個姓楊的年輕小隊長的作風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都以自己的敏感洞悉了當前的形勢,又善於適應這種形勢,堪稱識時務者了。

我到南坡礦區去看望果澤生,也想打聽吳造寰的消息,但沒有人知道吳造寰。這位才華橫溢的優秀教師,就此銷聲匿跡了。

我很容易找到了果澤生,他也在當小隊長。他見到我高興地說:“真巧,我剛收到家裏寄來的郵包,裏邊有黃豆和海帶,我煮了招待你,祝賀你解除教養。”他在宿舍門外戳起兩塊磚來當火爐,用一個大茶缸子當鍋,煮黃豆和海帶,加一點唯一的調味品鹽,就燉成美味食品了。他一再逼著我吃,說:“你不吃不夠朋友。”我也隻是嚐嚐而已,不能像在劉永銘那裏盡興地吃,這是他愛人千裏迢迢寄給他的滋補身體的營養品,我怎忍心多吃呢!我深知隻有對我,他才這樣慷慨,我感激他的一片真情!我寫此文的時候,他已去世十多年了,我依然在夢中常能會見他。

果澤生當小隊長所持的原則與劉永銘截然不同,他絕對忠於工作,他以他特有的身強力壯的條件,在勞動中總是以身作則,當表率,以帶動全小隊的人員。他對小隊人員的要求嚴格,講求實效,無疑要增加大家的勞動強度和負擔,這當然是很不得人心的。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討好中隊長,也不是為了表現良好爭取早日解除教養,他知道表現好壞與教養期限的長短無關。認真負責是他的作人準則,是他的性格,他的生活習慣,是他對他的信仰的無限忠誠的表現。他信仰共產主義,他在教養所裏也在為實現共產主義盡自己的一份力量,他用行動在證明自己是左派。他很激動地告訴我:他在南坡幹得很出色。小隊經常得到表揚。我知道他的“出色”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消耗了過多的體力,也增加了小隊成員對他的怨與恨。

 

算來已經有5年的時間不曾到濟南探望母親和姐姐了。母親一定更加衰老了,姐姐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下必然也失去了中年人應有的活力與光澤了吧!母親的一生和姐姐的半生,都經曆了過多的苦難,她們的心始終是浸泡在生活的苦汁中的。她們都曾寄厚望於我,相信我能為她們營造快樂和幸福。然而恰恰是我,帶給她們的是更多的驚恐和更深的災難!我曾經在母親麵前編織過多少對未來充滿信心的美好圖景,也曾有過多少鄭重的承諾,然而即使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許諾居然也落空了,那是我離家到西安去準備投考大學,臨行時對母親說的一句話:“等我有了第一筆收入的時候,首先給您老人家買一架留聲機。”因為在榆林那樣缺少文化娛樂的環境裏,聽留聲機唱片就是既有趣又高雅的享受了。母親喜歡聽廣東音樂,家裏沒有留聲機和唱片,隻能借朋友家的來過過癮,很不滿足,也深感遺憾。所以我決心首先彌補這一缺憾,而且自認為這是輕而易舉的一件小事。然而20年過去了,我都沒有能力實現這一小小的諾言,命運對我竟是如此無情!現在我有了探親的自由,王村離濟南不過150華裏,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就到了,我也隻能兩手空空,帶著一張吃飯的嘴去探望母親和姐姐,豈不愧煞人也!我也深知她們不會嫌棄我這個不肖子弟,隻要我還囫圇著出現在她們眼前,她們就會得到極大的安慰。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登上了西去的列車,到達濟南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呈現在我眼前的濟南,失去了往昔的光彩,車站上沒有如潮的旅客,燈光零落而黯淡,人影稀疏,散漫在冷風中,像幾片飄零的落葉。這僅僅是初冬,不會冬眠的人居然也“入蟄”了!這是饑餓年月的寫照。這種景象在勞教所裏反而並不明顯,教養員們包括我們這些“職工”在內,還沒有蟄伏的權利啊!

二大馬路是濟南最繁華的街市,現在卻顯得異常冷清,商店全部關門閉戶,稀稀落落的幾盞路燈吐出昏黃的寒光,照不亮黑沉沉的柏油路。偶爾駛過一輛公交車,似乎也衝不破這深沉的寂寞。在燈影裏卸下幾個寥寥的人影兒,散漫在這空曠的大街上,更顯得冷落淒清了。馬路拐角處的路燈下,蹲著一個賣冰棍的老人,瑟縮在冷風中,發出一聲聲低微而嘶啞的顫音:“冰糕!”那淒涼的叫賣聲更給人增加了幾分寒意。我十分詫異,在這冷峭的寒夜,誰會買冰棍吃呢?然而,有賣必有買,我看見一對青年男女走過去買了兩支。兩人抱著膀子,縮著脖頸,吮著冰棍和我擦肩而過。我在驚異之餘,也悟出了一點道理來,在這饑腸轆轆的年月,有東西入口大概就會產生一種吃的滿足吧,縱然是涼水糖精製成的冰棍兒,對枵腹者仍具有一定的誘惑力。在饑寒交迫中,用“寒”來抵製“饑”,實在是時代的悲哀啊!

走到估衣市大街,有一個商店例外地開著門,店裏的燈光在人行道上布下一片耀眼的白光,襯托得四外的夜色更濃了。在燈影裏排著長長一串顧客,人們保持著同一姿勢——佝僂著腰肢,手抄在袖筒裏,縮著脖頸抗拒著夜風的侵襲,悄無聲息地等待著,向前挪蹭著。我好奇地走攏去張望,心想:如有可買的物品,不妨排在隊尾買上一份,以免空手回家的尷尬。我探頭望去,見售貨員正在用台秤稱山裏紅,每人限購一斤。我覺得這種能助消化的水果是當前最不合時宜的商品了,居然還有人不避夜寒來排隊購買,真有點兒不可思議!後來我曾給姐姐談到這一怪現象,姐姐說:“現在這類事並不奇怪,什麽東西都沒有了,隻要發現商店裏有東西可買,就去排隊買一份,留待不時之需。有時甚至於要搶購。”她給我講了一些可笑的怪事,譬如有一天百貨公司賣皮鞋,隻敞開了窄窄的一條門縫發售貨物,門外等著搶購的顧客已經是人山人海,顧客擠到門縫前,遞進去一份錢,店裏就從門縫中扔出一雙鞋來,有一個顧客接到手的竟是兩隻左腳鞋。店裏的規定是“貨物出門概不退換”,那位顧客隻好等著別人買到兩隻右腳鞋時互相交換。顧客們拿到的鞋,多半不合腳,於是許多人都蹲在路邊上,眼前擺著鞋,等別人來交換,有的經過好幾個人換來換去,才能得到一雙可以上腳的鞋。真該寫一部新《今古奇觀》了。在無物購買的時候,大概購買本身就變成了一種需求或欲望了。

母親和姐姐都是用笑臉迎接我的。母親顯得衰老多了,不過精神依舊,一雙眼睛仍然神采奕奕,說話很少,底氣卻很足,語音依然清朗動聽。這是長壽的象征,我感到很大的安慰。我在政治上的沉淪與整個社會在經濟上的衰敗是同步發展的。這一時期母親的生活陷入一生中最艱苦最不幸的深穀。姐姐盡力不讓她老人家挨餓,但粗糲的食物實在難以下咽,老人家隻能憑辣椒下飯了。辣椒素有“送糠王”之雅號。市麵上很難買到辣椒,母親就用花盆來自己栽種最辣的“朝天椒”。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出她老人家艱苦生活的一斑了。

姐姐一接到我解除教養的喜訊,就開始為我這一次的探親做物質上的準備。這種準備自然是極端艱難的,她隻能刻薄自己,把那少得可憐的供應品一點點克扣下來積攢著,為我端上餐桌來的,居然有久違的紅燒肉。她顯得那樣慷慨大方,我心裏卻老大的不安,深知那慷慨背後的辛酸與苦澀!

我的大女兒濤已經12歲了,她沒有被接回青島去,因為她是奶奶和大姑帶大的,奶奶和大姑都舍不得讓她離開,所以留在濟南上小學。已經是一個小姑娘模樣兒了,先天性的近視也已十分顯著。

這次探親的意外收獲是見到了外甥媳婦。外甥鵬舉畢業於北京外語學院,在汶上縣教中學,他愛人是山東師範學院畢業生。我和這位外甥媳婦是初次見麵。她說:“雖然我們沒見過麵,但是您在我的耳朵裏並不陌生。”她說早在她和鵬舉認識之前就已經知道我了,因為在師院上學時有兩個同屋的女同學是青島鐵中畢業的,她們經常談到我。後來得到了我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她們一聽就哭了。我聽了很受感動,我的學生居然還這樣懷念我,同情我!教師無他求,不求名譽,沒有獎賞,學生心中的紀念就是最高的榮譽,最大的安慰了。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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