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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一朝遭蛇咬,終生怕井繩
窯建成後,召開了“向黨交心”的動員大會。一位領導作了苦口婆心的動員報告。他強調:勞教人員必須真誠地向黨交心,才能放下包袱,消除顧慮,一心一意地改造自己。隻有交心才能改惡從善,才會一生不犯錯誤。如果心裏藏著見不得人的思想,隻是表麵上表現良好,那是虛假的,偽裝經不起考驗,總會露餡的。就像南方人用的馬桶,外邊油上紅漆,描上金花,看起來非常漂亮,裏邊卻是盛屎尿的,揭開蓋子臭不堪聞。不向黨交心,就是不肯把馬桶裏的屎尿倒出來,不肯洗刷幹淨,隻把外麵擦抹得鋥明瓦亮,隻能騙人於一時。就算解除了教養,也難免“二進宮”。開展這次交心運動的意義,不僅是為了你們現在,更是為了你們將來。為了你們一生不犯錯誤。交心運動是黨發動的,黨說的話是算話的,你們應該相信黨。你們無論交出什麽樣的心來,黨都不會加重你們的處分,隻能更相信你們,縮短你們的教養期限。黨是真誠的,希望你們能對黨忠誠。所以交心對你們來說,不僅是一次考驗,也是一次機會,是一次你們表現良好的機會,是一次表現你們相信黨、向黨表決心的機會。這位領導最後說:“我以我的黨性向你們保證,不管你們交出來的思想多麽反動,多麽惡毒,決不給你們任何處分。”
不管這位領導的話多麽感人,我相信不會有人再那樣天真了。坐在這裏聽講的都是過來人了(此次調來技研室的,都是有文化的,都是右派),不會因為幾句動聽的話就被感動得忘乎所以,他們都聽過太多的動聽的話,他們不會忘記那信誓旦旦的“三不政策”,那不比一個人的“黨性保證”強有力千萬倍嗎?我相信,我們這些在座的不是沒有想說的話,至少有一句話是憋在心裏的——“我冤枉啊!”能把這樣的心交出來嗎?我親眼目睹那位一到寶山就喊冤的教養員的下場了,被超級重筐壓得當場吐血,又關進了嚴管隊戴上了重鐐。誰知他現在是否還活在人間?!
第二天是大禮拜休息日,開了多半天啞巴交心座談會,下午召開了全體大會作總結。總結大會上表揚了一個姓安的,他是唯一一個向黨交心的人。還是那位領導講話,他說:“早交晚交都可以,什麽時候想交心就向所在隊的隊長報告。”他指著那個姓安的說:“他給你們做了很好的榜樣,他交出了一顆反動的心,不但沒受處分,還得到了表揚。”至於他交出的是怎樣一顆“反動的心”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很佩服他的膽量,也很為他慶幸。
交心運動就這樣畫上了句號,接著我們被分配進入車間。
首批投入運作的車間有粉碎車間、蒸餾水車間和酸處理車間。我被分配到酸處理車間燒火爐。爐子在車間外窗下,因此我的工作崗位在室外。分日夜兩班,每班隻一人,要求炕溫保持穩定,我很快就摸出了燒火的規律,適應了這一工作。這是一個完全可以獨立自主的工作,沒有同伴,就沒有攀比;不出問題,也就沒有人來過問;幾乎不和任何人發生關係,隻在上下班時和另一位同行辦理交接班手續。我們兩人彼此都很尊重和體諒對方,總要把一個清理好的爐子和整潔的環境交給對方。下班前把爐子通好,清理幹淨爐渣,把積累下的灰渣用小車推出去倒掉,替下一班到大煤堆上去推一小車煤準備在爐邊,打掃幹淨火爐周圍的環境。因此每天都是輕鬆地交班,愉快地接班。接班後勞動的時間少,坐在方凳上休息的時間多,可以說是教養所裏最輕鬆、最自由、最不擔驚受怕的工作了。隻可惜無書可讀,否則這是多麽好的讀書機會!我隻好木然地坐著,任思緒飄飛,或窺視院子裏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等,或留意各車間的情況。然而無佳景可賞,雖遊目卻難以騁懷。
在三個開工的車間裏,以蒸餾水車間的環境和工作條件最好。生產蒸餾水,當然要求環境清潔,工作也不繁重,工作人員都像醫院的醫護人員一樣,穿著潔白的大褂,不受風吹日曬雨淋。不過如果讓我挑選工種,我仍會選擇我現在的工作,而不會選擇蒸餾水車間,因為像我這樣獨立自主無拘無束的工作,其優越性是無可比擬的。
酸處理車間是整個工藝流程中最關鍵的環節。它處理提純的質量,決定著產品的質量。使用的工具既特殊又昂貴,如所用的蒸發皿中有黃金缽。因此分配到酸處理車間的人員,很自然地產生了一種優越感。在最初的試驗階段,工作不繁重,比蒸餾水車間還輕鬆。及至正式投產,工作緊張起來,他們就不得不十倍地小心,百倍地警惕和那些比毒蛇猛獸更可怕的鹽酸、硫酸、硝酸、氰氟酸打交道。尤其是氰氟酸對人的肌膚的腐蝕的快速與嚴重程度超乎一切強酸,幾乎是防不勝防。有一次,一個工作人員的塑膠手套上有一個肉眼看不見的砂眼,當他去接觸氰氟酸處理過的石墨的時候,感到手指有一點輕微的刺痛,他警覺地迅速摘下手套把手浸入清水中去洗,前後不過幾秒鍾,他已疼得幾乎暈厥,他的手指已有一塊比指甲還大的肉化作紅色乳狀物融入水中了,手指上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來!
車間裏彌漫著濃濃的酸蒸汽,工作人員隻戴著普通的紗布口罩,沒有麵具之類的防護品,整整12小時(日夜兩班製)在酸蒸汽中度過,職業病的端倪已日漸明顯,咳嗽、流淚、眼瞼紅腫、麵部起水泡等現象越來越普遍。一個個憂心忡忡,愁雲滿麵,優越感早已蕩然無存了。我十分慶幸自己獲得室外工作的優越條件,真是得天獨厚啊!
偌大一個粉碎車間,隻有一個工作人員(沒有夜班),就是那位向黨交心受到表揚的安某。我每天看見他掏出鑰匙來打開車間的沉重的大鐵門,推開電閘,球磨機就發出轟隆轟隆的悶響,有如遠遠天際滾動的雷鳴。入料、出料、過篩都由他一人操作。機器催促著他的手腳沒有半刻的停歇,走路總是顛顛地小跑,坐下來就捧著一個羅麵的大細羅不停地搖晃篩羅著。車間裏飛揚著石墨粉塵,像是卷起了陣陣黑旋風。他原是一個白淨臉兒文質彬彬的小夥子,雖不能說多麽漂亮,也可算是一表人才了。但是不出一個星期,他就變成了一個醜陋不堪的黑鬼,通身上下像墨染了似的,隻有一雙時時流淚的眼睛露出紅眼邊和白眼珠來。石墨粉好像有穿透力,鑽進了皮膚,染黑了肌肉。每天下班的時候,他停了機器,關門上鎖,就在院子裏的水龍頭下去洗臉。洗過臉後,他的臉連同脖子,和那戴過18層紗布口罩的口鼻部位都是一色的漆黑,活像剛塗上黑油彩的“黑老包”,黑得閃光發亮。據他自己說:他身上的皮膚也變黑了,衣服自然不必說,沒有一件不是墨黑的了。
但願是他所用的肥皂質地太差,不能褪髒;或者因為他沒有充分的時間仔細地洗臉,才落了這個黑模樣兒。總不至於是石墨可以製造黑人吧?他的嗓音嘶啞,是否由於他的喉頭、氣管、肺裏沉積了過多的石墨粉?他說話總是大喊大叫,是不是球磨機的雷鳴損傷了他的聽覺?我腦子裏盤旋著這樣一些困擾我的問題。使用石墨作原料的工廠不少,能都用這種毫無防護設備的簡單而原始的方式進行生產,製造黑人嗎?這位交出了一顆“黑心”,換來了一臉黑、一身黑,整個一個黑皮囊,其間有沒有因果關係呢?又是我的一個疑問。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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