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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沉淪第一站
1958年9月一個不該遺忘的日子,我卻偏偏想不起來了。
愁慘的天色,霧雨霏霏,山野一片迷濛。
我們走在一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上。前邊帶路的是教導處的一個姓王的職員,是押送我們的人員之一。我們10個被判處開除公職、勞動教養的鐵中同事,成一路縱隊,肩扛手提著各自的簡單行李尾隨在王的後邊,我殿後。走在我旁邊的是總務處的副主任姓喬,也是押送我們的人員之一。一行12人默默地走著,隻有沙沙的腳步聲響在寧靜的曠野裏。
喬撐著一把雨傘。在12人中,他是唯一帶了傘的。他居然用傘的大半邊替我遮著雨,我很感激,難得他還有這樣一份人情。我也很過意不去,惟恐他的舉動被前邊的王發現,那將對他極為不利。我們這些有了“右派”身份的人,和患了麻風病的病人一樣,誰和我們接近,都有被傳染的危險。我暗示他不要為我遮雨,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眼光警惕地瞅著前邊,附在我耳邊悄聲說:“放心吧,我就不信,我看呀,該喝湯的喝湯,該吃肉的吃肉。”他詞不達意地表述了一點對我的寬慰。
這條路我沒有走過,不知它通向何方,也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在哪兒。自從被“定性”之後,我們仿佛已被排斥出人類了,像牲畜一樣被役使著。指揮我們行動的人,隻向我們發出一個個簡單的信號:“集合”、“走”之類,至於到哪兒去,去幹什麽,是決不肯交代明白的。他們的語言都十分金貴,不屑於為我們多浪費一個字。
我機械地邁著兩條腿,感到無比的疲勞,這不僅是筋骨肌肉的疲勞,更嚴重的是心靈的疲勞,是受到巨大精神震撼後的疲勞。前途一片茫然,命運不可預測!我似乎並不過多地為我自己擔心,對宗和我卻放心不下。宗和是脆弱的,她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今後將不知要遇到多少困難!對她我也有太多的愧悔之感,她和我的結合是一種錯誤,她的損失太大了,最嚴重的自然是政治上的損失。她是隨著我一步步走向下坡路的,走到現在,她也淪為“不說話的右派”了。仿佛從人間一下子落入了地獄!如果說我有什麽過錯,這就是唯一的過錯,我唯一對不起的就隻有宗和一個人。
此刻宗和在做什麽?我猜測著。此刻她最需要的是一個人倒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但是她有這樣的自由嗎?
我們走進了一條亂哄哄鬧嚷嚷的街道,這兒就是李村,離青島不過30裏,我不曾來過。匆匆走過了半條街,來到一座沒有任何標誌而有武裝守衛的大門前。王和門崗說了幾句什麽,門內走出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帶領我們走進門去,王和喬算是完成了任務轉身走了。我們被分送進了幾個房間去。我獨自一人被帶進了一間很長的大屋,一條長炕占據了多半間,炕上鋪著幾張破邊缺角肮髒的蘆席,靠牆一字兒排開20多個鋪蓋卷兒。屋裏空無一人,這已是下午一點多鍾了,大概是這裏的人都出工去了。帶我進來的幹部讓我把行李安置在炕梢的空當裏去,他就離開了,我木然地坐在炕沿上。不一會兒,進來一個人端著一個黑乎乎髒兮兮的木盤子,盤子裏擺著一個像厚鞋底似的玉米麵餅子,一隻粗瓷碗裏放著兩塊水醃蘿卜鹹菜,還有一碗白開水。他把木盤子放在我麵前的炕沿上,不說一句話,轉身走了。這顯然是為我們這些耽誤了午飯晚來的人們補的一餐。我本來就沒有饑餓感,看著這簡單而粗糲的飲食,更沒了食欲。那時我還沒有經曆過饑餓,還不能想象兩塊鹹蘿卜、一碗白開水就著又幹又硬的涼餅子,就可以作為一餐午飯!不過,我也考慮到既然已經被送到這樣的地方,就不能任性,難免還要去參加勞動,空著肚子去勞動恐怕是不行的,無論如何要吞兩口才是。於是掰了一小塊送進嘴裏,像嚼沙子似的,在嘴裏打轉兒,就是咽不下去。我像服藥似的勉強吞了幾口,喝了一口已經冰涼了的水,就結束了我進收容所的第一餐。還是那個人來收拾餐具,他瞅瞅隻缺了一個角的餅子,又抬頭瞅了瞅我,端著盤子走了。
我仍然跨炕沿坐著,周圍是那樣靜,我的頭腦裏卻是思緒紛繁,感慨萬千,我在玩味“勞動教養”這個名詞。我第一次見到“勞動教養”是在馬卡連柯的《教育詩》裏。那是一部描寫蘇聯對少年犯施行的一種特殊教育的小說。那種特殊教育的方式稱作勞動教養。在馬卡連柯的筆下,蘇聯勞動教養所施行的不僅僅是人道主義的教育,而且是真正的愛的教育。那是感人至深的。去年,報紙上公布了我國的《勞動教養條例》,我隻瞥了一眼標題,不曾看其內容,我以為是學習蘇聯建立的少年犯的教育機構。我曾經想過,我們很善於模仿人家的皮毛,卻很少學人家的實質。何況我們的階級鬥爭哲學裏根本不能容忍人道主義,更談不到愛了。我沒有料到,勞動教養竟是懲治我們這樣的人的手段!
前幾天曾讓我們學過一個文件,是關於處理右派分子的。其中最後一條就是“開除公職,勞動教養”,這是對右派分子的最重的處分。按規定:隻有“罪大惡極且態度極端惡劣者”才受這樣的處分。我的罪惡是什麽?隻有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觸犯了敏感的政治神經,就是“有人治色彩,缺乏法治精神”。即使這句話就是“罪惡”,也算不得是“罪大惡極”吧?至於態度,無論在鬥爭會上或參加勞動的過程中,我都是俯首聽命,任憑侮辱謾罵,不曾也不敢試圖說個“不”字,馴順到如同一隻羔羊,難道還是“態度惡劣”嗎?既不是“罪大惡極”,又不是“態度極端惡劣”,卻按“罪大惡極,態度極端惡劣”來懲處,這種做法的本身就是違法的,就不是法治,也不僅僅是“有人治色彩”,而是徹頭徹尾的人治。
我國《憲法》明文規定: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的自由。以言論定罪是違憲的啊……我連忙遏止我這狂放不羈的思潮,我想起了在讀過的一篇文章中有這樣的話:“說我們獨裁?是的,先生們,我們就是要獨裁!”多麽理直氣壯,多麽激昂慷慨!還是好好咀嚼咀嚼這樣擲地有聲的語言吧,有這樣的“快刀”還斬不斷我頭腦裏的“亂麻”嗎?
走進來一個幹部,招呼我去參加勞動。
這個收容所是座磚瓦窯場,其中的主要勞動力是判了刑的勞改犯,我們這些被收容來的教養員暫時充任勞改犯的幫工、助手,負責搬運毛坯。勞改犯都是熟練的技術工,坐著修理毛坯。用一把長刀削去毛坯邊上的飛沿兒。我們從成型車間把毛坯背運到勞改犯的身邊。勞改犯一個個都是凶神惡煞,脾氣暴烈,刁鑽古怪地找我們的邪茬兒。毛坯放遠了不行,近了又嫌礙手礙腳,嫌我們幹活不長眼色。俗話說“奴使奴,使死奴!”侍侯奴隸比侍侯主人更難。最讓人無法容忍的是動不動就疾言厲色地指責、訓斥和滿嘴出臭地謾罵,我們隻好忍氣吞聲地忍受著。我們真不知自己身犯何罪,淪落到了什麽樣的地步,連判了刑的囚徒也可以隨意欺侮、淩辱!好在我們隻在勞動時間和這些心理變態的狂徒們有所接觸,如果生活在一起,還不知要遭受怎樣的虐待呢!
這兒是收容所,而不是勞教所,至於勞教所在什麽地方?勞教所裏將會受到怎樣的待遇?都是未知數。不過我們還是希望盡快脫離這個鬼地方。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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