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不想找麻煩,麻煩也會找到你
1955年5月份報上披露出一批批“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我對胡風所知甚少。上學的時候,聽到過胡風的名字,知道他是一位名流學者,是和魯迅一起工作過的進步作家,但不曾讀過他的作品。據我所知,解放前的進步作家都是擁護共產黨的,何以解放後變成反革命了呢?據說是他給毛主席上了30萬言書,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有不同的看法而獲罪。我不禁聯想到一則列寧的故事:十月革命勝利後,一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拒絕為蘇維埃政權服務,而且用惡毒的語言咒罵布爾什維克。黨內許多人主張槍斃這些反動知識分子,但列寧卻不然,他去拜訪其中罵得最凶的一個,那人見了列寧說:“我罵了你們,你隨便處治吧!”列寧說:“不,你罵是由於你不了解革命,我不怪你。現在人民需要你的知識,請你出來為人民貢獻你的知識吧!”那人感動於列寧的誠懇和彬彬有禮的態度而參加了工作,在他的帶動下,曾經仇視革命的知識分子都紛紛出來為蘇維埃服務了。當時高爾基對新政權的一些政策法令深表不滿,曾嚴厲地當麵批評過列寧,列寧不但不怪罪他,依然頌揚高爾基是無產階級文藝的一麵旗幟。
列寧的故事與當前的事件該如何評論呢?我深感迷惘。
我沒有興趣去讀那些連篇累牘的《材料》和《按語》,反正胡風和“胡風分子”與我毫無瓜葛,我無須為這樣的事牽腸掛肚。
“山雨欲來風滿樓”,我沒想到反胡風是一次大政治運動的前奏!當年8月暑假開始後,全市中學教師奉命集中到七中去參加集訓。一進七中的校門就感到了氣氛十分壓抑,一個不認識的幹部向大家宣布紀律:集訓期間未經批準不得擅自走出校門,按排定的床位住宿,不得私自調換床位;以小組為單位學習,組內的學習情況不得外傳;不得隨意串宿舍,更不許與外校教師接觸等等。我和宗和不在一個組,夫妻也不能會麵了。
領導學習的都是外來的幹部,沒有明示身份,我猜想大概都是公檢法的執法人員,隻是沒有穿製服罷了。我所在的組組長姓孫,30多歲,態度嚴肅,黧黑的麵孔上掛滿嚴霜。
一個組占一間教室,既是宿舍也是開會學習的場所。
第一天的下午,全體集合,以學校為單位按組的次序排好隊,由組長們監管著出發,誰也不知道要到什麽地方去,直到走進二中的校門,才知道是來二中禮堂聽報告。
禮堂裏光線暗淡,沒有開燈,氣氛陰森而沉悶。做報告的也是一個麵色黧黑的幹部,據說姓李。由他一人唱獨角戲,他宣布這是“肅反運動的動員大會”,要肅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集訓期間聽過多次報告,都是排隊被押解到二中這個陰森的禮堂來聽這同一人的報告。這位李幹部總是氣勢洶洶、殺氣騰騰,開口火藥味十足。好象他把全體參加集訓的人員通通看成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了。“你們要認清形勢”,“你們要相信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開口“你們”,閉口“你們”,帶著仇恨與憤怒的神情,好象要撲下台來咬這些“你們”一口才解氣似的。
從動員報告的第二天開始,以小組為單位開鬥爭會,每組都預定了一個鬥爭對象,我們小組的鬥爭對象是一個姓趙的語
他交代結束後,孫組長把積極分子們召集到另一間空教室裏去開會,我也有幸忝列其間。孫組長告訴大家:趙很狡猾,避重就輕,企圖蒙混過關,要對他進行無情的鬥爭,他不徹底交代誓不罷休。孫組長提示了幾個疑點,於是積極分子們都被“樸素的階級仇恨”燒紅了,一個個義憤填膺,同仇敵愾起來。回到組裏以後,爭先恐後地向趙發起進攻。趙根據大家的提示稍作解釋,自然就更加引起公憤,開始了又一輪更加猛烈的轟擊。於是趙又順著大家的提示作一點補充。
鬥爭趙的會一直持續了一個月,夜間由年輕教師輪流值班看守,為了防止趙“畏罪自殺”,也為防範“敵人破壞”。每次鬥爭會前孫組長都召集積極分子開預備會,提供“炮彈”,傳授鬥爭方法,指出敵人的要害和弱點以便單刀直入。趙總是在大家的壓力下一點一點地補充,所謂“擠牙膏式的交代”,總也沒有收到大家所期望的“堡壘徹底崩潰,敵人繳械投降”的痛快戰果!
生活很緊張,沒有周末假日,吃睡之外就是開鬥爭會和到二中聽“訓話”。人們的精神更緊張,這不同於“三反運動”,“三反”的界限明確,隻要是與財經不沾邊的人就沒有顧慮,不必擔心。這是“肅反”,號召“大膽懷疑”、“大膽檢舉”,人人都是嫌疑犯,誰的頭上也不貼著“反革命”標簽,誰的頭上也沒有“保票”。有了“胡風分子”的前鑒,最好的自我保護辦法就是疏親斷友,在運動中就更要做到與任何人不接觸、不答話、不理睬,甚至目光都不敢有所碰撞,以免有眼神傳遞消息之嫌。越是曾經過從密切的人,彼此更惟恐避之不遠。一個個麵無表情,目不斜視、冷若冰霜。
傍晚有一段休息時間,七中校舍不大,自然到處都是閑散的人,卻沒有嘈雜的人聲。俗話說“三個女人一麵鑼”,女人湊在一起話多,笑聲不斷,但是這裏每間女宿舍裏都住著幾十個女人,卻是悄無聲息。
每晚我在院子裏散步,目光不免時時被女宿舍樓上的燈光所吸引,我猜測著宗和此刻的心情,她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我講,她也一定很想聽到我的聲音。結婚8年了,我們很少這樣長時間地分開過,業餘時間總是雙棲雙飛,有說不完的話。她的所見所聞或一點感觸都不會忘了對我訴說,我也是一樣。然而我們已經好多天不見麵了,在這樣特殊的環境裏的特殊情況下,有多少感觸、多少苦悶和困惑,她的心裏已經盛不下了呀,她需要我替她疏導和化解啊!
我正在對著樓上的燈光出神,一個鐵中的青年教師小邱走近我,冷冷地說:“叫你到辦公室去一趟!”他說完轉身就走。我心裏不免一動,小邱竟然變得這樣無禮!其中未必沒有緣故。我跟著他走進集訓隊辦公室。室內站著五六個人都是鐵中同事,齊輝也在其中,辦公桌後坐著一個不認識的幹部,氣氛十分冷峻。我一進門,齊輝就命令我:“把手舉起來!”我一怔,耳朵裏“嗡”地一聲響,頭脹大了起來,腦子似乎立刻變成了真空,我機械地舉起手來,像銀幕上的俘虜兵一樣。又是那個小邱走到我麵前來,伸開雙手在我的腋下自上而下地摸了一遍,這是搜查的程式化的舉動,要看看我身上帶著什麽武器,他們未必不知道我從來就與武器無緣,這隻是一種經過“導演”的表演罷了!然後小邱把我的上下衣口袋都掏摸了一遍,算是完成了他的任務。之後,齊輝命令我到辦公桌前去在一張“搜查證”上簽字,齊輝對我宣布:“我們是奉命搜查你的人身和你的家庭,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懵懵懂懂地趔趄出辦公室,才有了知覺,也許僅僅是一種感覺,一種從不曾有過的異樣的感覺,我的身子變成了一個碩大的快要撐破了的氣球,我張著口出氣,無聲地呼喊著:我是什麽人?是罪犯?是俘虜?我犯了什麽法?搜身、抄家,憑什麽?還有沒有法律……
一種無法抑製更無法發泄的狂怒,一種落入深淵的慌亂和恐怖,一種無助無告的悲哀,一種被淩辱的傷痛,一股腦兒湧上心頭,漫溢在全身,蹂躪著我的每一條神經!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置自己,怎樣在這個環境裏生存下去!原來人是生活在一個不可知的世界裏,聽憑不可知的命運的任意擺布。你不想找麻煩,麻煩自會找到你!現在我已淪為階下囚了,還將有怎樣的厄運在等待著我……
這分明是酷暑,我卻感到嚴冬的寒冷!我忿忿地點起一支煙來,隻吸了兩口,一個陌生人走近我,彬彬有禮地說:“王隊長請你到辦公室去一趟。”他的和藹的態度和那個“請”字,給我帶來了一絲兒暖意,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
我隨著他走進了剛才被搜身的那個辦公室,我才知道那位坐在辦公桌後邊一直冷眼旁觀的陌生人就是集訓隊的王隊長,他從不曾在群眾麵前露過麵,若不是今夜的特殊機緣,我是不會見到他的。王隊長也同樣和藹,很客氣地讓我坐在他的對麵,盡管臉上沒有笑意,卻既不象孫組長那樣冷峻,更不象那個李幹部那樣猙獰。而是以同誌式的態度對待我。
王隊長說:“有什麽想法,可以談談。”我說:“我很不理解為什麽對我采取這樣的行動。”我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的一切情況,鐵中支部的同誌們都了如指掌,尤其李一民同誌了解得更清楚。在青島我沒有親戚朋友,沒有熟人;我所接觸的人,都是工作關係,而不是私人來往;外地我沒有通信的朋友,我的來往信件隻有家信,這些細節李一民同誌沒有不知道的。即使有人對我有誤解,支部的同誌為什麽不加以說明……”
我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說明我對“肅反”,也可以說對“政治運動”還沒有一丁點兒認識。我認為反革命隻有兩種,一種是曆史的,一種是現行的。自認為我的曆史沒問題。現行嘛就要像揭露出的“胡風集團”那樣有熟人、有朋友,書信來往才能構成罪名。因此做了上述的解釋。同時也不懂得在政治運動中沒有人敢仗義執言,沒有人能澄清是非。不誣陷、不落井下石就是有良心的好人了。
王隊長很有耐性地聽完了我的抱怨,然後說:“你不要想得太多,搜查一下對你沒有損害,可以澄清問題,把自己洗刷得更幹淨,不是更好嗎?我們還是信任你的,要不然我也不會找你來談話。至於搜查的原因,我希望你不要問,不但現在不要問,任何時候也不要問。”
回想起王隊長這番話來,確實是出於對我的愛護,但我卻未能正麵領會這樣善意忠告的真正意義,我認為凡是合理合法的都應該是開誠布公,光明磊落的,隻有見不得人的事才怕人追問。這個“怕”字想得多麽缺乏政治頭腦啊!龐大的專政機器和軟弱無力的個人,應該是誰怕誰呢?連這樣簡單的常識性問題都沒弄清楚,頭腦也未免太簡單了!
離開辦公室,我毫無睡意,獨自在院子裏徘徊,望著沒有星光的黑沉沉的夜空,想象著此刻家裏的光景,齊輝一夥大概正在翻箱倒櫃吧!齊輝一定很得意,我們從來沒有和諧地相處過,平時她不能超越我,很不甘心,運動中她升上雲霄,我墜入深淵,她可以獲得最大限度的精神滿足了!
孩子也許睡了,但她會被驚醒的。肆無忌憚的行動,有誰肯給孩子施舍一點溫情呢?女兒當然不明白這些男女為什麽闖進家來亂翻,她要嚇哭了的!如果她知道這是來找她爸爸的麻煩,她會哭得更傷心,她會哭喊:“我要爸爸……”
“我要爸爸……”我似乎聽到了女兒的稚嫩的聲音。那是集訓前不久的事,她得到了一隻心愛的玩具——船,是她姥爺從北京帶來送給她的。點著船艙裏的燈,船就會在水裏跑。這隻神奇的船變成了她的寶貝,別的玩具她全不要了,隻守在洗臉盆旁邊撥弄著船跑,片刻也不肯離開。臉盆太小,很難使她盡興。晚飯後我提議到小西湖去放船,瀅瀅高興得笑呀,叫呀,跳呀!於是我倆帶她到小西湖來。小西湖是學校操場旁邊的一個水坑。我們來到水邊,把船送入水中,船像脫弦的箭一樣直向湖心射去,小瀅一見船跑了,急得要哭,我連忙脫掉鞋襪下水去追船,隻聽得背後小瀅“哇”地一聲哭起來,情急地扯著嗓子喊:“我要爸爸,不要船……”
那天聽著,我哈哈大笑起來,今天回想起來,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抬眼望望女宿舍的燈光,心想:宗和此刻還未必知道發生的這一切,如果她知道了,能承受這無情的打擊嗎?任何一個善良守法的公民,都會把這樣的遭遇看成是奇恥大辱的啊!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