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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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觸 目 驚 心

(2009-01-17 18:54:48) 下一個

11    

根據鐵路教育事業的發展要求,濟南局教育科升格為教育處,徐智清晉升為處長;路局創辦了一所鐵路技術學校,徐智清兼校長。1951年暑假,我被調往技校任副教務主任,宗和隨之調來技校任電務科信號班班主任。

鐵路技校位於濟南南郊,與濟南鐵中毗鄰,學校的南邊有鐵路宿舍,是日本侵華期間蓋的日本式小洋房。我們住進了一所這樣的房子,有大小兩間臥室,我們把母親從北京接來住在一起。

當年11月,報紙上披露了一則特大新聞,即中央批準把天津的大貪汙犯張子善、劉青山槍斃了。這是使全國人民振奮的大事,貪汙腐化早已為國人深惡痛絕,國民黨之所以喪失民心,貪汙腐化是其主要原因之一。現在中央對高級領導幹部采取如此果斷的嚴懲,充分表現了共產黨人的大公無私、廉潔奉公、嚴於法紀的精神。不論是多大的幹部、多老的資格、多卓著的功勳,一旦觸犯刑律,該殺的就要殺,決不容情,表明人民政府是清正廉明的政府。

這一新聞吹響了“三反運動”的號角,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形成迅猛的狂飆席卷了中華大地。

濟南鐵路局召開了“三反運動誓師大會”,會場設在路局機關大院裏,各單位的幹部職工整隊入場,席地而坐,會場的景象肅殺、森嚴。路局領導做了氣勢淩厲的簡短講話,接著宣布首批“大老虎”的名單,念出一個名字來,立刻就有武裝警察從群眾中把那人揪起來當場戴上雪亮的手銬押上囚車。第一批大老虎竟然裝滿了好幾輛囚車。誰能想到運動剛開始就清查出來如此多的貪汙犯,警車、囚車一片呼嘯而去,真是驚心動魄!

誓師大會後,技校成立了“三反運動領導小組”,由輔導主任兼黨支部書記張佩之任組長,下設打虎隊和算賬組,打虎隊隊長由張佩之兼任,我擔任算帳組組長,打虎隊的政治力量雄厚,由黨團員組成,以輔導處的輔導員為骨幹力量。算賬組的技術力量雄厚,由財務科的教師組成,除我之外,都是熟悉會計賬目的專家。審查的對象隻有兩個人,一個是總務處王主任,一個是張會計,至於兩人是否是貪汙犯是不需要考慮的,搞運動就得有審查對象,“三反運動”是反對貪汙、反對浪費、反對官僚主義的運動,凡是與金錢、賬目有瓜葛的人,都是審查對象,所以王主任和張會計就在劫難逃了。

王主任50多歲,是入城幹部,老黨員,顯得忠厚樸實、老誠持重,很難設想他會貪汙。張會計是一個參加工作不久的年輕幹部。算賬組把會計室的全部賬目查了好幾遍,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點,因而對張會計隻能采取隔離反省的辦法,等待他一旦覺悟自行交代問題,或者有群眾檢舉揭發,然後再進行鬥爭。

不過打虎隊不能按兵不動,運動也不能搞得冷冷清清,必須要轟轟烈烈才夠味兒。打虎隊的任務就是開鬥爭會,鬥大老虎,於是就隻能在王主任身上開刀了。

打虎隊經過了日夜鏖戰,戰果卻並不輝煌。王主任簡直是鐵嘴鋼牙,任你打虎隊的炮火猛烈,總也撬不開他那張嘴。

我一直陪著算賬組查賬,不曾去參加鬥爭會,及至算賬組無賬可查了,我不能躲在運動之外,所以有時也不得不去參加鬥爭會。平心而論,我是極不情願看見那種場麵的。漫說對王主任的鬥爭毫無根據,即使他是真正的罪犯,按律治罪就可以了,何必興師動眾對一個人進行人格上的汙辱和肉體上的摧殘呢?我的這種思想自然與運動的精神完全是背道而馳的,我不僅不敢表露在言語中,也不能顯示出消極情緒來。所以在找不到借口的時候,隻好去旁聽鬥爭會。

會場裏充滿了憤怒的聲浪,打虎隊員們一個個都顯得氣憤填膺,拍桌子、砸板凳、訓斥、怒罵,暴跳如雷。隻有張佩之顯得有涵養、政策水平高,不急不躁地啟發、規勸王主任:“你每天晚上都要喝一壺老白幹,喝酒就要有酒肴,是不是?光這一項,你要花多少錢?你的工資是多少?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你自己算算這筆賬,你總得給它找出個來龍去脈吧?是不是?你參加革命不少年兒了,沒少受黨的教育,是不是?你入黨的時候的誓詞你還記得嗎?一個共產黨員對組織應該抱什麽態度?隻要你老老實實交代出來,黨的政策你是熟悉的,坦白從寬嘛!交代了就沒事兒了,是不是……”真夠得上苦口婆心了,王主任依然像一塊石頭,紋絲不動。

打虎隊裏不都是李逵,也有智多星。不知是誰把王主任的老婆和兩個大姑娘叫了來。三個女人哭著跪倒在王主任麵前。兩個閨女抱著王主任的腿搖晃著,一口一聲叫著:“爹,你快坦白吧!你不坦白,我們受不了啦……”王主任的老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她爹,快坦白吧!黨的政策是抗拒從嚴,你不坦白,就是抗拒運動,要是嚴辦了,我們一家子怎麽活呀!你坦白了,爭取寬大處理,一家子回老家種咱們的地去,死活也能在一塊兒,這城裏的事兒你就再別幹了……”

三個女人都是聲淚俱下,王主任緊閉著眼,眼角滲出混濁的老淚。突然,他一跺腳,忿怒地大吼一聲:“我交代!”人們不禁一怔,哭聲戛然而止,會場變得異常安靜,仿佛是一聲霹靂過後暴雨降臨之前的片刻寧靜的曠野。

王主任終於開口了:“我從頭交代。1942年,我在野戰軍醫院當司務長,領導上派我帶著300塊現大洋越過封鎖線送到兗州聯絡點去,這是醫院裏籌措了很長時間才籌到的一筆買藥品的費用。但是敵人的封鎖線十分嚴密,巡查得非常緊。我在封鎖線上轉悠了三天四夜,一點指望也沒有。我不敢冒險,丟了我的命事小,這款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丟的,我隻好回去請示咋辦,我回去把302塊現大洋原封不動地交了回去……”有一個打虎隊員打斷他的話譏諷地問:“剛才說300塊,現在變成了302塊,你那現大洋還會生崽子?”王主任圓瞪著兩眼鏗鏘有力地說:“那兩塊錢是領導上給我路上的花銷,我沒舍得花。”

張佩之一擺手說:“老王,這是搞活動,不是你評功擺好的時候,少講你的‘過五關斬六將’,還是講講你的‘走麥城’吧!你的那點兒功勞比張子善的功勞怎麽樣?你的覺悟比劉青山的覺悟又怎麽樣?曆史是老賬,現在要先算新賬。當然,有老賬也得算。”

自從參觀過那次鬥爭會,我總是借故逃避這樣的鬥爭會。我實在不忍聽那母女們的哀哀的哭訴,我也不願再看到王主任眼角的淚光和那一臉的誠實中流露出的憤怒與痛苦。我也無法理解反貪汙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

類似“誓師大會”那樣具有巨大威懾力的大會開過4次。每次去參加大會,王主任和張會計都被打虎隊員們環繞著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的目光常常被他們吸引了過去。王主任低垂著頭,那張古銅色的臉拉長了,也發黑了。每當主席台上宣布“下一個”的時候,他的雙肩就會微微一震,大概他時刻準備著下一個就輪到他了。張會計的白皙的臉更白了,白得像一張紙,眼睛也大了一圈兒,眼神兒有點遊移、渙散。他時不時地要動一動身子,真是如坐針氈啊!我不知道這坐滿會場的人群中有多少和他倆一樣的人,估計不是個小數目,他們一次次地來“陪綁”,這是多麽殘酷的精神刑罰啊!我相信他們的大多數是清白的。建國才兩年多,哪兒有那麽多的貪汙犯?

每次散會回到家裏,我和宗和都一時難以擺脫那種心驚肉跳的恐怖感。我們對自己可以放心,此生都不會與財經工作沾邊兒,我們一再互相叮囑著“告子告孫,千萬不能與財經工作發生任何關係,實在太可怕了!”我們哪裏知道,政治運動並不隻限於反貪汙啊!

我倆突然同時想到了二哥,他被調到北京財經學院任總務主任了。這是一個惹是生非的職務,好像是走進羊肉館的人,吃沒吃羊肉都會惹上一身膻的!他會不會和王主任一樣呢?

我們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不久接到了北京財經學院“三反運動辦公室”寄給宗和的一封信,宗和戰戰兢兢地拆開一看就哭了起來,信的大意是:駱風和是大貪汙犯,頑固不化態度惡劣,對抗運動,拒不交代,希望他的妹妹能到北京來以親情勸說駱風和坦白交代雲雲。雖然這已是意料中事,仍使我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二哥與王主任的情況何其相似,連動用家屬力量也同出一轍。

宗和抹著眼淚說:“我不信二哥是那號人!”我說:“怎麽辦,你去一趟?”宗和說:“小瀅還沒斷奶,我怎麽去?再說,我見了二哥怎麽說?”我說:“你當然隻能站在運動的立場上動員二哥坦白交代了。”她倔強地說:“我不去,我沒法張口,我不會演戲。”我說:“那怎麽辦?”她說:“你替我去,你演過戲,你會演。”她無意間說了一句笑話,但我們都沒有笑,在那樣的情勢下,人已失去了笑的本能。宗和不能去也不肯去,財經學院的信也不能置之不理,唯今之計隻能是我替她跑一趟了。

我搭上北去的夜車於早晨到達北京,在一家早點館用過早餐,本著先公後私的原則,不能先回家去看望老人和二嫂,直接奔財經學院。門衛把我帶進一個“來賓接待室”,坐等了好久,才等出來了一個中年幹部,他像審問犯人似地問明了我的身份和來意。大概此人審訊犯人養成了習慣,把一切人都以罪犯對待。他冷峻地問道:“他妹妹為什麽不來?”我說明了原因。他高昂著頭斜睨著我說:“你來沒用。”我說:“我以私人關係開導開導,勸說勸說,未必沒有用。”他傲慢地說:“不需要。”我說:“見他一麵總可以吧?替他妹妹盡一點力。”他斬釘斷鐵地說:“你不能見他。”說著轉身進裏屋去了。我還不曾遭遇過如此冷酷的對待,感到受了一次莫大的汙辱,憤憤地走出了接待室,心想:這人對我尚且如此蠻橫,對待二哥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了!

離開財經學院,我徑奔香廠路學院的家屬宿舍去看望老人和二嫂。熟門熟路,我推門就進。一進門我愣住了,好像走進了一個掛滿挽聯的靈堂,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張掛滿了白紙黑字的大標語,牆壁窗戶以及立櫃、書櫥等所有的木器都被標語包裹了起來,連桌麵、凳麵、沙發上都貼了標語,一張大床隻留了可以容納一個人睡覺的位置沒有貼標語。屋裏靜得像久絕人跡的荒山古刹一樣。開門時吹進來的冷風,把那些吊掛著的標語刮得嘩啦啦地怪響。一片慘白,一片恐怖!我聽見了一個微弱的怯怯的聲音:“你來了!”我這才在白茫茫中看見了一張同樣白的消瘦的臉,是二嫂。她已經脫形了,如果不是在家裏,我是很難辯認出她來的!

老人傴僂著腰肢,從另一間屋裏艱難地蹣跚出來,用同樣低微而怯怯的聲音問:“你來了,你見到他了?”我簡單地答道:“沒有,不讓見。”老人愈見老了,臉上的皺紋深了,腰也更彎了,步履越發艱難了。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又轉身回去了。我跟進老人的屋裏去,這兒是同樣的一片慘白,一片恐怖!這森嚴的氛圍是一種強大的壓力,足以壓垮一個健康人的精神,他們一老一弱,如何能承受得了啊!首都的運動搞得更火爆,把鬥爭 深入到家宅裏了,我留意到每間屋裏隻留下一個方凳沒有貼標語,顯然他們隻能坐在方凳上。我扶著老人坐下,二嫂也進來了,沒有我們的座位,我們隻好站立在老人的兩側。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無法勸解,不能安慰,任何語言都與眼前的情景格格不入,三人相視無言。許久,二嫂才斷斷續續地告拆我,他們一直受到監視,老人和她都被叫到學院裏去問過話;經常有人來逼他們坦白交代,說是“家屬交代清楚了,也算駱風和的坦白。”二嫂泣不成聲地哽咽著說:“大前天夜裏,你二哥用剃刀自殺未遂!他們就又來逼我們交代,說你們交代了才能救駱風和。”老人一直默默無語,突然說了一句:“我知道我的兒子是啥樣的人!”二嫂驚慌地叫了一聲:“爹”。顯然是怕老人再說出什麽來!她用手勢告訴我,這屋外總有人在巡視和偷聽。

我們用最低微的聲音,最簡略的詞語說著最必要的話,隻要對方能領悟,寧肯隻說半句。實在無話可說了,我覺得繼續呆下去對他們既無意義也無好處,隻好告辭,他們沒有留我。我走出屋門,不由得籲出一口長長的悶氣,在那壓抑的氣氛中,我似乎處在半窒息的狀態。我慶幸宗和沒有來,否則她如何承受得了呢?骨肉親情,心都要碎了啊!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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