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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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一 支 手 杖

(2009-01-12 17:08:41) 下一個

25     

我接到一封信,拆開一看,上款的稱謂是“小姐”,這當然不是給我的。我想很可能是學校裏有一個和我同姓名的女學生。既然不是給我的信,我就不便看下去,雖然那時侯沒有“隱私”這樣的觀念,但看別人的私信總是不道德的。於是就按原樣折起來裝回信封去。

恰好李銘傳來了,我問:“你知道不,女同學裏有沒有和我同名同姓的?”他說:“我們班新轉來的郭冰清原來和你同名,轉學的時候,聽說學校裏有一位先生和她的名字一樣,她就改叫冰清了。你忘了,她也參加了咱們劇團。”我說:“你告訴她,我這兒有她一封信,請她來拿一趟。”

我對郭冰清沒有印象。和她見過一麵,那是一個晚間,在大禮堂的台上,參加劇團的同學都來了,我正在分配角色,隻聽見李銘傳告訴我,新加入了一個同學叫郭冰清,在別的學校演過戲。他指給我看,郭冰清站在幾個女同學的背後,我瞥了一眼沒看清,事後也就淡忘了。

李銘傳走後不久,郭冰清來了。我的眼睛被她投來的目光吸引住了,有片刻的失神。她真會改名,冰清,真的是冰清玉潔啊!她的麵容像決無瑕疵的美玉那樣光潔、鮮亮、潤澤、細膩;長長的睫毛、細細的眉,黑得那樣純淨,那樣濃;眼珠亮得像浸在水裏的黑寶石;通體上下都顯得那樣精致、清爽,一塵不染。無論誰在她麵前大概都會有自慚形穢之感吧!  我無法描述我當時的心情,我的神情難免顯得有些慌亂,不自然。我連忙收回目光,取出信來說:“這大概是給你的信。”頓了一下又補充說:“我發現不是給我的,就沒有看下去。”我的話說得吞吞吐吐,倒像是在撒謊。我不知自己怎麽突然變得這樣蠢笨,也許我的臉都紅了呢!

她很大方,笑笑說:“沒關係。”她把信拿到手中竟然“嗤啦”一聲撕作兩半,又慢慢地撕成碎片,扔進牆角的紙簍裏去。她又向我一笑說:“我很討厭這種無聊的信。”她沒有立刻離去的意思,而是把目光轉向釘在牆上的幾張照片。慢慢的,像是很隨意地在屋裏轉了半圈兒,帶著品評的口吻說:“先生的房間與眾不同,簡單、樸素、幹淨、雅致。”我不禁笑起來說:“什麽也沒有,當然簡單、也樸素,大概還不算太髒。至於雅致,可就承你過獎了!”她說:“就憑這幾張照片這麽一排列,就很藝術,就很雅。”她又回眸望了望照片,向我笑著點點頭,就飄然而去。

她的笑自然而真誠,不造作,不誇張。我好像是欣賞了一件稀有的藝術品之後回味無窮似的,對著窗戶發了一陣呆。

她為什麽要撕掉那封信呢?一定是一個很討厭的家夥寫給她的。她一定認識那個人,一定撕掉了不少他的信。信的字跡很猥瑣,那人一定也很猥瑣,他不配給她寫信。她撕得很解氣,連我也覺得解氣。

她為什麽要當著我的麵撕信呢……

呀,我為什麽想得這麽多!我簡直在編故事,這樣編下去,會編出許多荒唐情節來的,真是多管閑事,何必替人家操這份不必要的心!

我卻剪不斷我的思緒,郭冰清的影子時時會出現在眼前,那樣的巧笑,那樣自然的神態……

 

我很後悔那天晚上沒有看清郭冰清,因而沒能讓她擔任主角,事後隻分配給她一個無足輕重的配角。從幾次排戲中看,她的氣質、風度、容貌、流利的舞台語和甜美的音色,尤其是對角色把握的準確度,幾乎不用我這個“導演”的點撥,就表演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恰到好處。所有這些都表現出她比其他演員高出一籌。讓她演配角,實在委屈她了!

她排戲很認真。沒有她的戲的時候,她也專注地看別人排演。她幾乎不離我的左右。我的眼光常常會被她吸引過去,我倆就有一次目光的交會。我會感到她那帶點兒嬌羞的笑意裏蘊含著的水樣的柔情,我不由得就會心律加快起來。

我變得十分敏感,她無論從哪個方向走來,盡管不在我的視域之內,我依然能覺察到是她來了,知道她的位置和我的距離。甚至我的背部也能感到她投來的目光的熱度。

每天我都希望時間跑得快一點,趕快到課外活動——排戲的時間。我常常是第一個走進大禮堂,坐在台上的一張破沙發裏等著大家,等著她。她總是和一幫兒嘰嘰咯咯的女孩子一塊兒來,她是其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位,顯得端莊而矜持,有大家閨秀的風範。

排練開始了,我又希望時間走得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

 

星期天,我進城去逛街,買了一些日用品,在小飯館裏吃過午飯,就去一家理發店理發。剛坐在椅子上,就聽得一聲快樂的驚呼:“哎呀,是先生呀,真是太巧了!”我轉過臉去,鄰座上坐著的竟是郭冰清。她高興地笑著,比在學校裏顯得活潑多了。我喜出望外,笑著重複她的話:“真是太巧了!”我們交談了幾句,就不得不閉上嘴,目不斜視地聽從理發師的擺布了。不過我的聽覺卻在關注著她。理發師正在給她梳理和吹風,大概已到了最後一道工序了。我聽見她離開了椅子,會了賬,就再無聲息了。我有點失望,她居然沒向我道別就這樣走了!

我理完發,掏出錢來會賬,理發師說:“那位小姐替你會過了。”我這才發現郭冰清在門邊的凳子上坐著等我。新理過發的她更顯得容光煥發,那樣鮮亮而嫵媚。她一躍而起說:“先生,我們走吧!”我說:“怎麽好讓你替我會賬?”她說:“哎呀,這點兒小事也值得一提?”我不便和她爭執,隻好領受了。我們走出理發店,郭冰清說;“這兒離我家不遠,先生到我家去坐坐,咱們一塊兒回校,好嗎?”這樣的邀請是我求之不得的,一個多月以來,我們隻是在排戲的時候才有接觸的機會。她偶而到我的宿舍去,也總是和別的同學在一起,我們還沒有單獨相處過。今天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我隨著她走進一條小胡同,七拐八拐就到她家了。院子裏很靜,沒有遇見什麽人。她把我直接領進她的臥室。那是正房東頭一間獨門獨戶的屋子。太陽從窗外斜照進來,屋裏反射著耀眼的白光。粉白的牆,素潔的紗帳,床上的枕套、被麵都是繡淡藍色花朵的純白緞子,床單也是白地淡藍色印花,潔白的桌布,潔白的椅套,處處是純淨的白色,映襯著些許淡藍,仿佛透明的水色。我不禁訝然讚道:“好一座玲瓏的水晶宮!”郭冰清笑道:“原來先生還是詩人,說出話來帶詩意!”我說:“不是我的話帶詩意,是你的閨房充滿詩情畫意。”她咯咯地笑著說:“過獎了,請坐呀!”我覺得這屋裏幹淨得叫我不忍坐下去,好像惟恐把它弄髒似的。

梳妝台的大鏡子裏反映著對麵牆上掛著的一個鏡框裏嵌著她的半身放大照片。我轉過頭去看那張照片。照片上的她神態自若,眼睛含情脈脈的凝視著我,露出一麵淡淡的笑。多美啊!比起大街上賣的那些搔首弄姿極盡造作的明星照來,雅與俗,品位的高下就立見分曉了。我才意識到:真正的美、真正的藝術的首要條件是自然。

一個女傭送進茶來,替我們斟上茶,然後退出去了。

與她相對而坐,我反而拘謹起來,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倒是她開了頭:“聽說先生剛大學畢業。”“是的,暑假前還沒有走出大學校門,暑假後就到了咱們學校。”“先生真年輕,好像和我們差不多!今年貴庚?”“虛度二十二個春秋。”她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說:“哎呀,咱們好像在演古裝戲!”我也笑了說:“全怪你,什麽貴庚,我隻好那樣答話了。”笑了一陣子,氣氛就顯得更加融和了。她說:“二十二歲大學就畢業了!我如果明年考上大學,要到二十四歲才畢業呢!”她這樣巧妙的告訴了我,她十九歲了。她說;“你要教我們班的課有多好哇!”我說:“剛畢業教高一,學校就夠破格使用了。要是教高三,準得叫你們趕下台來。”她笑著說:“不會,不會,高一的同學都喜歡上你的課。”逐漸,她用“你”代替了“先生”,談話就更加隨便而親切了。

她起身說:“請少坐片刻,我去去就來。”她出去了。不一會兒,她回來拿著一支手杖說:“這是我父親的遺物,送給你吧。”那時侯,青年男子攜帶手杖是一種高雅的裝飾,是時尚。我在驚喜之餘,又深感受之有愧。我說:“老人的紀念品,我怎好領受呢?”她說;“這有什麽,留在家裏沒有用,你還是用得著的吆。”

這時女傭端著一個大托盤送進兩碗熱騰騰的雞絲麵和一盤千層餅來擺在桌上,郭冰清說:“隨便點點心,我們好回學校。”我能說什麽呢,任何客套都與目前的情景不協調。盛情難卻,隻能消受了。

吃過飯,漱口淨麵後,我們離開了她家,奔赴南門去搭車,已經是華燈初上的時候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屋裏批改作文,一個叫彭素琴的女生來了。

彭素琴是合唱團女高音部的領唱。有一次在合唱團排練的時候,我聽她說話帶湖南口音。我問:“你是湖南人吧?她說:“對呀,你能聽得出來?”我說:“我也是湖南人。”她高興地叫起來:“哦,我們是老鄉呐!不過你一點湖南口音都不帶。”我說:“我這個湖南人不地道,還不知道湖南是什麽樣子。”從那以後,她就常到我屋裏來。我很怕她來,因為別的女生往往是一群一夥,至少也是兩人結伴,隻有她是獨來獨往。而且從來不敲門,推門就進,進門就隨意往床邊一坐,這是別的女生絕對做不出來的。她的過分隨便使我很難堪,萬一被別人瞧見,傳揚開去,不定會造出多少新聞來呢!我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言詞來勸阻她。她畢竟是個大姑娘,說得唐突,她怎能受得了。她一進門,我就在琢磨怎樣給她一點暗示。

她先開口了:“昨天進城玩得痛快吧?”我淡淡地說:“買了點東西,理了理發。”她說:“我看見你們倆一塊兒走出理發館的。”我吃了一驚,不禁回過頭去瞥了她一眼,她也正用一種奇異的眼光審視著我。我說:“既然遇見了,怎麽不打個招呼?”她笑笑說:“打招呼你們也未必能聽得見。何況,我也不願意分散你們的注意力。”我正色說:“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她說:“好,不開玩笑。說正經的,你知道郭冰清是什麽樣的人嗎?”顯然她的話裏沒有善意,我不願意聽任何有損於郭冰清的流言誹語。我沒好氣地說:“我當然知道,她是學生,興國中學的學生。”她說:“我是好意,咱們是同鄉,我很敬重你,我怕你上當。”我非常生氣,卻也不好發作,我耐著性子說:“我和她的關係,與我和你的關係一樣,是師生關係,有什麽上當與不上當的?”她說:“恐怕不一樣吧?你們在一起玩了一下午,一塊兒上車,一塊兒回校,她還送你手杖,對吧?”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這是什麽人?是密探?是魔鬼?我不客氣地問:“你憑什麽盯我們的梢?”她卻坦然地笑著說:“我可沒盯梢,隻是巧得很,出城的時候,我又看見你們了,隻是沒和你們坐一輛車。先生,你別生氣,我真的是怕你上當。她是離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我怒不可遏地說:“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她騰地立了起來,聲音打顫地說:“好,好,你把我看成是是非人,我走。不過我還要說一句:她送你的手杖就是她前夫的。”說完,揚長而去。

我好像當頭挨了一悶棍,被打得懵懵懂懂,思維處於停滯狀態,老半天才似乎清醒過來,心裏很不是滋味,好像是自己的一件心愛的寶物被打碎了,感到無比的惋惜和憤怒,我恨恨地咬著牙,在心裏罵彭素琴,昨天怎麽就偏偏被她碰見了呢?她怎麽知道郭冰清那麽多的事?也許是她的惡意編造的吧?

我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壞了,無法排遣的煩躁逼得我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屋裏漫無目的地兜了好多圈。我瞥見了牆角裏的那支手杖才收住了腳步。我拿起手杖來撫摸者,端詳著。這是一支很精致的手杖,苗細但掂著壓手,說明木質很好。漆得像覆蓋了一層琺琅一樣光潔透明。栗色,大方而莊重。著地的一頭鑲著銅套。我把玩著手杖想:即使彭素琴講的完全是真實的,難道就可以玷汙郭冰清的人格嗎?隻能說明她是一次不幸婚姻的受害者。應該同情她呢,還是應該蔑視她?陸遊的妻子唐婉就是被逼離婚的,卓文君就是嫁過人的寡婦,連古人都不曾貶低她們,為什麽我聽了幾句無稽之談就這樣狂躁不安呢?難道我是舊禮教的貞操觀念的衛道者嗎?我把手杖放回原處,重新坐在窗前,心裏的那一陣風暴已經平息了,不禁覺得好笑,我想得太遠了,我現在有資格考慮郭冰清的貞操問題嗎?是不是有點兒自作多情呢?

但是我依然希望彭素琴所講的是謊話,是謠言。有一點可以自慰的是,我想,彭素琴不會再來了。

 

大出我所料的是,第二天下午,彭素琴又來了。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依然是那樣自然,那樣無拘無束。今天幹脆帶著織毛衣的活兒來了,一進門就穩穩當當地坐在床沿上織起毛衣來,大有要安營紮寨的架勢。我在心裏打著主意,既然你這樣不在乎,我今天可就不給你留麵子了。我說:“彭素琴,請你回宿舍去織吧,坐在我這裏織毛衣,叫別人看見,該怎麽說呢?”她咬著竹針翻起眼皮來瞅著我說:“怎麽說?誰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光明磊落,還怕閑言碎語?”我萬萬沒想到一個姑娘家能如此不顧一切!我說:“你不怕,我實在怕。”她說:“先生,我知道昨天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得罪了你,我今天來是向你道歉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拉開門走了進來,是任秘書(相當於副校長)。他一伸頭看見了彭素琴,轉身關門就走。我連忙追了出去叫道:“任秘書,請進屋坐坐,請……”我著急地喊他,不知該怎麽說好,我希望他能回來容我解釋。然而任秘書卻像逃難似地走得飛快,邊走邊向我揮手說:“沒事,沒事,我隨便走走,很對不起。”這個“很對不起。”像是一記耳光摑在我的臉上了,我的臉一陣發燙。它的潛台詞無疑是“證據確鑿,毋庸置辯”!

我怔怔地站在一棵白楊樹下,不知如何是好。任秘書從來沒有到過我的屋,今天為什麽來了?而且說“沒事,隨便走走。”難道不是聽到什麽風聲特來查證的嗎?即使他給我解釋的機會,我又怎能解釋得清楚呢?

我回到屋裏的時候,彭素琴已經走了。

 

日子照舊過,生活依然平靜。彭素琴不再來了,我心裏的波瀾也平息了。

這天夜裏,我剛關了燈躺在床上,就聽見有人輕輕地敲門。“誰呀?”我問。“是我。”彭素琴的聲音。我立刻緊張起來,夜深了,她來做什麽?我問:“你幹什麽?”她說:“我回宿舍,路太黑,我怕。請你把手杖借給我壯壯膽。”女生宿舍在山上,是要經過一段曲折的路。我恐怕驚動了別的屋的先生們,那就更不好解釋了。我不假思索地拉開一點門縫把手杖遞出去,又趕快關好門,聽著她的足音遠去才上床。

哎呀,不好!我幾乎叫了起來,怎麽可以把手杖借給她呢?她和郭冰清住一個宿舍,郭冰清發現手杖在她手裏,會怎麽想呢?再說,她同屋所有的同學都會知道她在夜深人靜時從我這裏拿走手杖的,這又如何解釋呢?糟糕,我怎麽這樣糊塗,盡幹些需要解釋卻絕對解釋不清楚的蠢事!彭素琴是什麽也不在乎,也許她有意要造成某種輿論逼我就範。我真的上當了,我被一個比我小的女孩子耍弄了!這個癩皮狗,狐狸精……我用最惡毒的語言罵著。然而我還是一籌莫展,隻賺了個通宵失眠!

第二天,我下課回宿舍,發現窗戶敞開著。我是關好窗才走的,每天如此,是誰給我推開的?我打開門,立刻驚呆了,手杖躺在地上變成了兩截。我痛惜地拾起斷裂的手杖,審視著,顯然不是摔斷的,而是踹斷的。如果是因為木質太脆而摔斷,斷麵應該是比較平整的。這斷碴上伸出許多扯斷的纖維足以說明真象了。

痛惜、憤怒、仇恨交織在一起,變成了烈火,燃燒著的五髒六腑,燒紅了我的肌體……

我轉身去關門,卻見郭冰清站在我的身後,她的臉白得像一張紙,她低聲說:“我明白了!”像是一聲歎息。她一扭頭跑了。

我像一隻撒了氣的球膽,無力地倒在床上,頭開始炸裂似地痛。我的偏頭痛病犯了……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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