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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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時代狂風中的一片落葉——前國軍巴新戰俘幸存者李維恂訪談(續完)

(2014-08-09 08:13:30) 下一個


我是大時代狂風中的一片落葉
——前國軍巴新戰俘幸存者李維恂訪談(續完)


五年前
(○○九),在台灣高雄對前國軍巴布亞新幾內亞戰俘幸存者李維恂少校進行了訪談,隨後將其所談在亞包戰俘集中營的經曆整理,先貼在博客裏,然後在撰寫《南太平洋祭》一書時,也將其收進附錄中(深感遺憾的是,這本書在次年底送到出版社時,李維恂先生就已仙逝,無法再向他核對訪談內容)。但實際上,這份訪談記錄並不完整,因為當時注重的是他作為一名中國軍隊的戰俘,如何被日本人運送到遙遠的南太平洋島國新幾內亞做苦工,以及到了那裏之後的種種遭遇,而對於他如何被俘,則基本沒有涉及。事實上,李維恂少校當時是比較詳細地談了他如何被俘的過程。而且,他曾經在同一年裏的不到半年之時間內,二次被俘。頭一次被俘後,他設法利用日軍的優待或者誘降條件,乘機逃走;而後一次被俘後二個月,就與其他中國戰俘一起被日軍送往新幾內亞做苦工。還好,他幸存下來了。

現將李維恂少校所述之從軍及被俘經曆稍作整理,以保存這一段曆史。一方麵是緬懷這位抗日老戰士以及許許多多與他一樣為國流血獻身的抗日軍人,另一方麵亦是紀念即將到來的抗戰勝利六十九周年這一重要日子。

2009年8月7日,李維恂少校在高雄寒軒酒店接受訪談。右邊坐窗台上者為上官百成先生(上海四行孤軍營團附上官誌標之子)。

一、投身抗戰洪流的青年學生李維恂

一九一八年三月出生的李維恂,抗戰前的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七年間就讀於連雲港的江蘇省水產學校。雖然是家中獨子,但在戰前的風起雲湧之抗日熱潮中,他也跟其他同時代的熱血青年一樣,積極參與學校的各項抗日救亡活動。一九三五年一二九運動之後,中共組織在連雲港的學校中開始發展組織,鼓動學生參加各項抗日活動。在此期間,李維恂的一個堂兄名叫李文(原名李維鵬,後改名為李濟安),比較激進,據李維恂後來了解,李文和他的妹妹此時可能已經參加了中共組織,在學校中宣傳中共的抗日主張。當時,從江陰來到連雲港讀書的李維恂,也受李文影響,經常閱讀他們每周郵寄或夾帶進來的宣傳品,接受其主張,甚至有時參加李文組織的抗日救亡宣傳活動。下麵是李維恂的回憶:

七七事變前的一天,我發現自己桌上有一封已被拆開的信,內容是呼籲組織真理出版社,出版抗日救亡書籍,要求每人出資二元,以後可以七五折購買書刊。我知道,這是當時共產黨的一種組織宣傳手段,或者是建立其外圍組織的一種形式。盡管我自己也認同這種做法,但因信已被拆開,為防不測,我隻能置之不理。或者,這也許是當局的一封釣魚信,不能不有所防備(這樣的一種慎重處置方式,可見李維恂對待事件的嚴謹態度,這也許對他日後進入軍統有很大幫助)

而在時隔七十多年之後再談起此事時,李維恂曾感慨地表示,如果那時他憑自己的一腔熱血,加入這個外圍組織,就很有可能像他的堂兄一樣,成為共產黨了。據他說,一九五十年代以後,李文成了北京鋼鐵學院的副院長。換言之,如果他那時步其堂兄後塵,能夠活到一九四九年的話,也很有可能會成為像李文那樣的幹部。一九八八年,李維恂曾回到大陸探親,原擬與李文見麵,但未果,他自己因病在江陰住院一個多星期[1]

通過李維恂的回憶,有二件事對其投筆從戎、獻身於抗日戰場產生了影響。

在連雲港水產學校附近駐有一野炮營,姓盧的中校營長是東北人,有些士兵也是東北人。西安事變時,據說該營長想去西安增援東北軍,最終被中央軍繳了炮,無法行動。西安事變結束後,這位盧營長去找到水產學校的校長,征得其同意,對高年級的師範班學生進行軍訓。在此形勢下,李維恂也很認同這種做法,寫信給當地國民小學的校長,希望能如法炮製。但校長回信說,此庸人自擾也,回絕了他的要求。盡管如此,那些東北軍人還是以其實際行動向當地的民眾表示了其抵抗日本侵略的決心。當時,連雲港附近的東海一帶常有許多日本明蝦捕魚船,肆意掠奪中國的漁業資源。這些東北軍就派兵給當地漁船,將侵略到東海的日本明蝦捕魚船給趕了回去。此事給李維恂很深的印象,深感隻有武裝起來,才能應付侵略。

八一三上海抗戰開始後,作為熱血青年的李維恂,全身心地投入到支援抗戰的洪流中。他的家庭因戰亂開始就逃難了,但他自己則參加了抗日後援會。當時,國民黨江陰縣主委包先生奉命在當地招募青年,加入忠義救國軍,於是,懷著抗日救亡理想的李維恂就報名參加。他先是被編入忠義救國軍的政工服務訓練隊第四期,接受培訓。李維恂記得,當時文強是忠義救國軍的政治部主任,沈醉則是他們的行動教官。培訓結束後,他被編入第三戰區淞滬挺進縱隊混成隊,由阮清源少將指揮,在淞滬一帶日占地區搞暴動和破壞,襲擾日軍。混成隊的官兵素質較高,士兵的最低軍階是下士,都要粗通文墨。李維恂當時化名季納賢,與混成隊的戰友們並肩戰鬥,參加過八一三上海抗戰周年紀念破壞活動、一九四二年上海年關暴動等一係列的抗日行動。加入忠義救國軍後,李維恂還曾經給李文寫過信聯絡。後來李文回信說,雖然國共合作了,但仍然用三十萬部隊阻擋八路軍和新四軍的發展,非常不應該。李維恂說,據他自己的了解以及他個人的經曆表明,實際上國共合作在一九三八年就已經破裂了,因為當時在共產黨領導下的朱亞民的淞滬支隊,就在這一年的年底時被阮清源領導的忠義救國軍部隊(淞滬挺進縱隊)趕過了江北。

二、第一次被俘

李維恂的第一次被俘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

如前所述,李維恂是混成隊的隊附,他所在隊伍的活動是潛入上海市區搞破壞。既然是潛入,需要有聯絡站。此前,混成隊在上海的聯絡站受到了日軍的破壞,死了一位老太太,隨後混成隊又經過努力,建立了秘密聯絡站,地點是在法租界的亞飛路。大約是四月底的一天的晚上,他和自己的隊伍進入市區,按約定去聯絡站見人。天沒亮的時候,人還沒有見到,就被東廠路的日本憲兵隊俘獲,顯然這是泄密的結果。

被俘後,李維恂被押往日本憲兵隊的隊本部。到那裏後,他發現有好幾位混成隊的隊友已經被關押在此了,顯然日本人這次捕獲忠義救國軍係統的混成隊之行動早有預謀,或者說,混成隊的行動被日本人掌握了。按照事先的約定,李維恂與這些隊友們自然是裝著互不認識,以盡最大的可能保護自己,也保護隊友。下午時,李維恂見到了一位身穿西裝的漢子,前來問他怎麽回事。他知道身份已經暴露了,就照實說是遊擊隊。西裝漢子說他原是(淞滬挺進縱隊)第二支隊的,李則說他自己曾是該支隊第六隊的;此人說總隊長是大胡子,這也沒有疑問,因為總隊長鮑步超確實是大胡子。李記得鮑步超此前曾向他們說過,他們支隊的袁貴銀可能已經被俘了。因袁與李維恂相熟,他戰前是鐵路警察,交遊較廣。這西裝漢子姓邵,與袁認識,就把袁出賣了。因此,李維恂受此牽連,身份自然也就給暴露出來。

據李維恂說,由於混成隊活動廣泛,且為戴笠係統,日本人雖全力圍剿,但對被俘的混成隊官兵的做法則顯然與對待其他抗日武裝力量的被俘人士有所不同,即抓住後不殺。很多時候的做法是,要想從日本憲兵隊那裏獲得自由,就必須抓一個替身進去,自己才能出去。李維恂認為,袁貴銀也許就是這樣答應了日軍的要求,利用日軍的這個“潛規則”而最終逃走。【日軍的這種做法很奇怪。也許這是他們想以此來瓦解忠義救國軍的鬥誌,或者說是與此來跟戴笠做交易也說不定。】邵當時有二個老婆,袁就以答應日軍的條件為前提,跟邵去他家裏吃飯,然後利用空隙成功跑掉。為此,漢奸邵被日軍痛扁了一頓。當李維恂被日軍憲兵隊俘獲後,因其身份屬於中級軍官,日本人就讓邵前來與他套近乎,看他能否為日本人服務。邵因立功心切,或者也在日本人那裏吹得太多,顯然也想從李維恂那裏套東西出來。李維恂自然明白他要幹什麽,就與邵周旋,不露口風。

五天後,日本人開始審訊李維恂。審訊時,先將他打了一頓,類似水滸傳中的威殺棒。由於自己的部隊已經離開了上海市區,故李對詢問中的一些問題,予以如實回答,諸如然後搞爆破,怎樣修理日本人等等,為此,他在審訊中給氣急敗壞的日本人背摔幾次,痛打一頓。幾次這樣的審訊,都是如此。到第三天時,他就被日本人給吊了起來。這時正好有一日本憲兵隊的少校進來看到,將審訊的日本兵罵了一通,將他放了下來,關押在牢房裏。這日本軍官可能是憲兵隊的負責人,還是想利用他,希望他以後能為日本人服務吧。

十天後,李維恂被一凶橫的日本兵提出來,帶到了憲兵隊的一樓,讓翻譯問他還有什麽話可以說,李維恂以為是要槍斃他,就做好了準備。然後他就被帶到了另外一個日本憲兵隊駐地,進入一滿是老虎凳、梯子等刑具的黑房子裏,許多穿西裝的人環伺在旁。李心想,完了,就在此殉國吧。半小時後,進來一小胡子日本軍官,將其帶到一亭子間,見到了他混成隊以前的三個隊友。那些人對他說,知道他被俘了,就請日本人將他帶過來,他們已經跟日本人談好,隻要他寫一保證書,願意為日本人服務,就可以放他了。此時,李維恂已經知道自己的處境,也知道了他的隊友已投降日本人。也就在此時,他動了要逃跑的念頭。他想,隻要能跑出去,先假裝答應日本人的一些要求也無妨。這樣一來,他可以在這裏吃點東西,先填填肚子再說。到下午時,他又給押了回去,說是東廠路的日本憲兵隊要用他。

到了這個時候,李維恂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日本人一時半會兒還不會槍斃他,他有機會逃跑。於是他就自己設計賭一把,以達到逃跑的目的。他跟日本人說,他可以出去,將淞滬挺進縱隊混成隊的一大隊給帶進來,為日本人服務。他告訴日本人說,一大隊的大隊長是東北人,很嚴厲,但下麵的人大多數江陰人,與他關係很好,他可以策動這個大隊過到日本人這裏來。他的意思是騙取日本人信任,放他去奉賢縣三官堂,請村公所的人吃飯,名義上是讓他們幫忙聯絡一大隊的人,好帶他們投效日本人,實際上則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逃出去。

當時正好是日軍在江浙一帶進行清鄉,圍剿當地抗日遊擊隊。一天,日本翻譯來問李維恂,是否知道孫榮魁的隊伍。李維恂當然知道,這是忠義救國軍的外圍部隊,遂照實說了。後來他才知道,當時孫榮魁幹了一件大事,搶劫了上海日本人紗廠送銀行的六千萬元錢,讓日本人很惱火。而李維恂的如實回答,則正好也給他在日本憲兵隊那裏加了分,使之對他的看管鬆了起來。

日軍清鄉之時,日本憲兵的特務隊特別吃香,因為這特務隊多由歸順日本人的漢奸所組成,那位姓邵的漢奸很想當隊長,李維恂則鼓動支持他當這個隊長。那日本憲兵少校和幾位日本課長要介紹李進入汪精衛政權裏服務,李維恂知道如此一來,他漢奸的罪名就做實了,堅決不答應,堅持說可以出去三官堂,召集舊部來為日本人服務。因為隻有這樣,才有機會逃跑。

逃跑的機會來了。一天,憲兵特務隊也去參加清鄉。李維恂跟著上車,但被綁上繩子。那天下著雨,到奉賢縣的乃橋時,李維恂因發燒,打了一針,住在慰安所空出的房子裏。他就趁此時日本兵看管不嚴,就著黑夜,跑了二十多分鍾,找到朋友家,換了一身衣服,逃了出來,然後找到部隊。此時已是六月。就是說,從李維恂被俘到逃出來,前後有三十多天。

三、第二次被俘

回到部隊後,李維恂仍舊和他的戰友們活動於浦東一帶,繼續對日軍進行襲擾破壞活動。但此時也是日軍和汪偽政府力量大力推行清鄉之際,日軍加強了對浦東的清鄉活動,抗日遊擊隊的活動空間受到了極大的限製,生存空間縮小,必須要轉移出去,采取外線作戰的形式,繼續進行抗日鬥爭。

一九四二年的十月份,李維恂和他所在的混成隊不得不離開浦東,轉移到江蘇省的鬆江縣的一個村莊,準備從這裏繞過鬆江趕赴浙江杭州附近活動。當時,李維恂和他的戰友們以為到了鬆江,就比較安全了,但實際上卻是落入了汪偽組織精心布置的包圍圈。混成隊進入村莊後才發現,前後左右周圍的村子裏都是汪偽部隊,無法逃走。當時,李維恂腳受了一點傷,無法走。另外,當時忠義救國軍有一條規定,如果在前後都是老百姓的情況下被敵人包圍了而又無法戰勝之,為不引起老百姓額外的傷亡,寧願自己被俘,也不能讓老百姓掩護而使他們遭受敵人的瘋狂報複。於是,李維恂和他的進入這個敵人包圍圈的混成隊戰友,就被汪偽部隊俘虜。還好,他們這些被俘的抗日遊擊隊官兵沒有遭受到汪偽部隊的虐殺,因為當時汪偽政權曾向日本人保證清鄉不流血,因此,李維恂和他的戰友就被轉送到了南京老虎橋戰俘集中營。二個月之後,他就跟這個集中營的一千名戰俘,被日軍押送到上海,船運往新幾內亞做苦工去了。

李維恂的這一次被俘,距他第一次被俘後逃出,相隔僅僅是四個月。盡管如此,李維恂自豪地說:一九四二年的四月到十月,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段經曆。

確實,在救亡圖存的危急關頭,挺身抗敵,是一個人的人生中最絢爛的曆程,也是中華民族百折不撓、自強不息、抗敵禦侮、保家衛國的見證。李維恂少校不僅僅因此而應自豪,還應該受到世人的尊重以及給予的深深敬意。謹以此記錄向李維恂少校以及所有參加過抗日戰爭的中國將士表達我們的感激之情和仰慕之意,並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九周年。



[1] 李維恂告知,他留在大陸的妹妹文革中被遊鬥打死;他在上海的表姐妹雖曆經磨難,但幸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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