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發奎在港組建“第三勢力”
胡誌偉
張發奎是中國現代史上一位奇特的人物,他同一般國民黨將領的差異表現在:北伐戰爭中功勳卓著。三次武裝反蔣,對中共黨員的同情與支持以及五十年代在香港組建“第三勢力”。
第三勢力運動乃當年美國對華政策的副產品,1949年8月美國國務院發表《中美關係白皮書》,寄希望於既反共又反蔣的“民主自由主義者”。於是流亡香港的政客、敗將、學者紛紛尋找掛靠對象,試圖在國共之間另起爐灶,憑藉美援重返大陸。
第三勢力的前身“自由民主大同盟”原本是1949年9月李宗仁在廣州撥款20萬港元創立的,其骨幹分子是改組派與桂係立法委員,選出顧孟餘為主席,童冠賢、程思遠、邱昌渭、黃宇人、甘家馨、李永懋、尹述賢等人為幹事。由於李宗仁遠走美國,這個大同盟名存實亡。第三勢力諸團體在香港最具規模的是1952年成立的“中國自由民主戰鬥同盟”。然而,張發奎堅持把李宗仁與桂係勢力趕出了“戰盟”。
據張發奎在口述自傳中說,“戰盟”有四百多會員(但在香港報名暫候去塞班島受訓的流亡軍人多達數千人),他們多數是知識分子,在大陸曾是公教人員,其中還有軍校學生,他們渴望打回老家去。隻要經兩位盟員介紹,經中央執行委員會審查批準,便正式成為盟員,被就近編入各地區的小組,每組不超過十人,光香港島就有十多個小組。小組成員隻知道組長是誰,組長隻知道自己所屬地區負責人,後者則是向組織部部長負責,組織關係是垂直單線的,一旦有人被捕,也不可能暴露整個組織。盟員隻知同盟名稱與最高領導人姓名,而這個領導人是享有豁免檢控權的。
中情局以現金支援“戰盟”活動
張發奎與美方掛鉤最初由他的舊識、廣州嶺南大學校長香雅閣牽線,繼由美國國務院巡回大使吉賽普(貶蔣的《美國與中國之關係》白皮書執筆人)以及東京盟軍總部代表哈德曼跟進,最後由他的舊識、陳納德麾下曾任南寧空軍基地主管的飛虎隊上校擔任日常聯絡,在中情局情報經費項目內劃撥每月一萬多元,以現金支付。“戰盟”支出分人事與宣傳兩部分:十五名中央執行委員可以月支津貼各一千二百港元。顧孟餘、張發奎、張君勱自動放棄,但後者支領赴美旅費與治裝費用。組織部長任國榮、財政部長鄒安眾、政治部長周天賢、軍事部長鄧龍光、華僑部長韓漢藩、宣傳部長黃如今等月俸為六百元,副部長四百元。張國燾主辦的《中國之聲》月支兩萬、羅仁圃的《華僑通訊》、顧孟餘的《獨立論壇》以及張君勱的《再生》等刊物月支六千至八千元,總計每月支出八萬元。當時香港銀行經理月薪才四百元,如此高薪自然引起無休無止的內鬥。
從蒲台島反攻大陸兩次流產
1950年3月1日,蔣介石正在台北複“總統”職,李宗仁心有不甘,便在美國公開宣稱,他在華南有幾十萬遊擊隊均已交張發奎統率,隨時可以反攻大陸。張發奎不想打破他與港英之間的微妙平衡,埋怨李宗仁在大洋彼岸說話太魯莽,遂在香港報紙辟謠,否認李宗仁的話。但是,“戰盟”軍事部的鄧龍光(原廣州行營副主任)還是有所動作的。鄧龍光引見了他任35軍軍長時的麾下師長陳生,陳坦言“與其餓死在香港,寧可回老家戰死”。於是,張發奎呈報美方出錢買了一艘機動船,又租了一艘。陳生在港九召集了七十多個粵西南籍的流亡軍人,在新界一所牧場訓練後,前往蒲台島集合,領取了食物與人民幣假鈔,在一場暴風雨中登船開向大海。不巧美方運送武器的船舶沒有按照約定時間在公海出現,遊擊隊不得不折回。第二次嚐試仍是運蹇,一艘船在抵達國際水域前被香港水警截捕,另一艘由陳生指揮逃脫,在西貢上岸。港英當局想把被俘人員遞解台灣,張發奎向港府交涉,要求攆到澳門(當時澳門左派力量甚微)去。港英警務處處長麥景陶給張麵子,釋放了所有人員,也歸還了他們的裝備。美國人吩咐張發奎賣掉那艘船,得款兩萬多元充作這支部隊的遣散費。
副官華秉鉞空投故鄉被俘
派往塞班島受訓的同鄉與同袍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在四戰區長官部做過張發奎副官的華秉鉞聲稱故鄉有幾百名遊擊隊員準備迎接空降,於是他被派往設在塞班島的“自由中國運動軍班幹部訓練學校”接受空投與遊擊戰訓練,結業後由日本茅崎基地起飛,空降在張發奎故鄉粵北始興縣清化鄉,還配備了一名報務員。剛著陸就被當地農民圍捕。兩人被押解到廣州。華秉鉞以“美蔣特務”罪被公審槍決。其實在1954年《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簽訂前,台灣沒有美軍駐紮,蔣介石與美國並無軍事合作項目,華秉鉞隻能算是“美張特務”抑或“美蔡特務”(蔡指蔡文治———編者注)。最大一組是空投到海南島的30多人,全部被俘處決,其中包括張發奎遴派到日本受訓的幾名無線電報務員。
“戰盟”內部醜聞層出不窮
朝鮮戰爭結束後,美方解散塞班訓練營,張發奎堅持要讓受訓盟員返回香港,而不是按蔡文治同鄭介民簽署的協議遣返台灣“歸隊”。鑒於這批人離港時,美方與港英默契,無須持有簽證,所以返港也無須簽證。報務員隻有少數人歸來,青年軍人與知識分子的大多數回來了。
由於“戰盟”內部流品複雜,分歧與醜聞陸續暴露了。最初是戰盟中常委伍憲子悄悄訪台接受蔣介石三萬美金贈款,接著由在台灣的“立委”雷震透露:戰盟中執委王同榮向調查局賣情報。不久,戰盟秘書長程思遠遺失了一份密件,還想不起丟在哪裏。張發奎一怒之下將程開除出盟。程為此懷恨在心,略施小計便使“戰盟”在菲律賓、日本設立總部的計劃陸續夭折。有人反映:張國燾手腳不幹淨。他把家裏女傭都列入《中國之聲》的員工薪酬冊中,一應開支虛報冒領,缺席會議也不請假,還反問張發奎:“向華,為什麽你把政治弄得這麽嚴肅呢?”氣得張發奎歎息:“這就是為什麽毛澤東成為毛澤東,而張國燾成為張國燾了!”
戰盟五位首腦之一的張君勱接到了港英警務處政治部的傳票,當局還搜查了張君勱居住的妹妹家;另一位首腦顧孟餘被政治部傳訊時,對方很不禮貌,自始至終不讓顧坐下來談,好像審犯人一樣,有個洋人厲色雲:“我們知道你在中國政府做過部長,可是這兒並非中國大陸地區,你來此地就得接受此地政府的約束,不能允許你有違背法令之自由,否則驅逐出境!”洋人對顧申斥一通後,揮手叫顧“回去吧!以後隨傳隨到,不得有違!”顧孟餘遭此侮辱,遂於1952年5月離港赴日。此後,在美、日的顧孟餘、張君勱都懷疑“戰盟”被台灣特務滲透,先後宣布退盟;至於蔡文治,自始至終隻把張發奎當作掛名的傀儡,甚至不讓他的名義上司——“自由中國運動陸海空軍總司令”張發奎踏上那兩個太平洋小島參觀訪問,後期還逮捕了胡越(司馬長風)等20多名張發奎派去塞班協助訓練工作的教官,連張發奎的副官餘鳴皋與英秘林定宇以及前衛士都不能幸免。這樣一個四分五裂、同床異夢的組合,自然不可能撐持下去。
1954年8月,張發奎決定改組同盟,這個“戰鬥同盟”就此名存實亡。為了寄托自己的理想,他帶頭出錢創辦了一份《聯合評論》,請青年黨黨魁左舜生擔任總編。刊物維持到1964年10月,因友聯機構拆股而停刊。順帶提一筆,友聯機構當年接受美新處、亞洲基金會等美國機構津貼,每月逾萬美元,而另一家自由出版社十年出書近三百種,接受美援共計港幣兩千八百萬元。友聯負責人邱然(燕歸來)主張淡出聯合評論,是旨在淡化國民黨舊軍人色彩、突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形象。
懺悔自己崇拜的偶像均與常人無異
張發奎在其40萬言口述回憶錄中慨歎:“組織第三勢力,我有否取得任何利益?沒有!”六十年代他對哥倫比亞口述曆史訪談人美籍夏蓮瑛女士說:“離開國民黨後,我第一次加入一個複雜的政治組織。早先一切都很簡單,我一直認為隻要追隨孫中山的信徒汪精衛,我不會走錯路。從青年時代起,我一直是孫逸仙博士的追隨者。在同盟組織起來時,我崇拜偶像,認為我們必須擁戴一些名人,如顧孟餘、張君勱、張國燾、李璜、童冠賢來擔任我們的領袖,因我尊敬他們。我甚至認為,許崇智往昔位高權重,理應成為領袖。陷入如此的偶像崇拜,我根本上錯了。我把這些領袖當作廟宇中的佛像或教堂中的耶穌受難像。我曾認為,我們要有領袖,他們能籌集經費,同那些人合作,我們就可以發展一個組織,催生一支新生力量。抱著這種目的,我決心專心致誌促成他們的合作。然而,我發現,所有這些人同常人無異。我的理想幻滅了!”
據顧維鈞回憶,1970年他在香港一次午宴上同張發奎談起大陸失敗的原因,張說:“一是因為國民黨的弊政,包括發行金圓券進行幣製改革和惡性通貨膨脹;二是軍事上無能,委員長常常越過國防部或參謀總部,直接向前線部隊發號施令;國軍在戰場上的一舉一動、南京防守據點,毛澤東始終一清二楚。國防部參謀次長劉斐一直把國軍的作戰計劃、部隊配備與駐地等種種重要情報,通過秘密途徑送給毛澤東;三是委員長任命的軍事長官貪汙成風。委員長總以為自己的主張和指示是正確的,過分自信,在具體問題上不能容忍或不夠耐心去聽取別人意見。”
死後哀榮,兩岸均有旌表
然他公私分明,雖在政治上反蔣,但在私誼上對蔣十分懷念,有一次在酒宴上率直說:“我今天能在香港做寓公安度晚年,都得感謝蔣公介石。我今天所有的財產都是蔣先生給的。記得第一次見麵就賞了二十萬,第二次十萬,第三次……蔣先生給我的錢當時沒有用處,都存在香港的銀行裏。1949年以後脫離軍職來到香港,才發覺要靠這些錢生活了!”五十年代初,廣東省省長葉劍英通過原國民革命軍第5軍黨代表李郎如和李章達兩人轉告張發奎,盼張到廣州敘晤。此後何香凝、李濟深也先後去信,後者強調張“童年即兵,革命精神屈指有幾人哉”,又讚他昔年“同情革命”,還動員他公開聲明,“不讚成蔣介石反革命,讚成今日毛主席領導的革命”;1956年蔡廷鍇受周恩來委托,讓兒子紹昌帶信給張邀他回大陸參觀,接著程思遠也轉達了周恩來的問候。可是他一再向友儕表示:“我是國民黨,不能向共產黨投降!”1972年他由蘇浙旅港同鄉會理事長徐季良陪同,參觀了金門防衛。蔣介石夫婦在士林官邸以茶會招待,互敘離衷,冰釋前嫌。1975年4月蔣介石逝世,他手中沒有入台證就貿然購機票赴台吊唁,此後曾多次赴台晉謁陵寢。
1980年3月10日,張發奎病逝香港,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的葉劍英即發唁電給張發奎家屬,稱“鄉情舊誼,時所縈懷”;在台灣方麵,雖然他生前曾在《中國之聲》上撰文(由康有為弟子李微塵執筆)痛罵蔣介石是“毒瘤”,但蔣經國仍頒褒揚令讚他“執節懷忠”,終其一生,最後卅年再也沒有返回大陸。
附記:《張發奎上將回憶錄》已於今年5月在香港出版中文譯本,全書55萬字(其中15萬字是注釋),珍貴插圖131幅,對中國現代史研究甚具參考價值。
(作者為香港藝術發展局第三屆文學委員會主席,現任香港中國近現代史學會會長)
相關鏈接:在蔡廷鍇之後,受命繼續做張發奎工作的是程思遠。程轉達了周恩來的問候,並說,周希望張能想起一張照片;抗戰期間在漢口,合影者為郭沫若、陳銘樞、葉挺、黃琪翔、張發奎———周稱之為“五虎將”———五個人站得很靠近,手互相搭在肩上,看上去非常親密。周稱,除了葉挺故去,張發奎在香港外,其他三人都在大陸。周恩來的記憶力是驚人的,他所提到的這張照片攝於1938年春,今天我們還可以見到。但是,張發奎已經完全想不起這張照片,他也不願意改變多年來形成的立場和觀點。在程思遠之後,似乎就沒有人繼續動員張發奎回歸了。———摘自楊天石《海峽兩岸爭取張發奎———讀張發奎檔案劄記之一》
摘自:《世紀》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