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nger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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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最好”- 憶六舅

(2020-05-04 16:05:44) 下一個

現在最好”- 憶六舅

      前年回國時去看望六舅。那時他住在北京臨終關懷堂已有6、7年了。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六舅,他留下的“現在最好”像是遺言,每每想起來,讓我感到壓抑,胸悶不舒,悲情哽咽。

       六舅比我媽媽小3歲,是家中第一個男孩,上麵有三個姐姐。按姥爺家的兄弟大排行,他是第六個男孩兒,所以我們從小就叫他六舅。聽說六舅小時候聰明可愛,個子高,皮膚白淨,長得很帥,倍受姥姥的寵愛和嬌慣。因為聰明好學,成績優異,更是受到老師們和校長的格外培養和關愛,1952年被保送到北京大學物理係,和方勵之是同班同學。畢業時因為其同情右派言論,被貶到北京儀器製造廠當技術員。其實,他從來就不是關心政治的那種人,可能是當時北大的風氣,大學生都有些匹夫有責之類的傲氣。他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丟了女朋友,灰溜溜地到小工廠和當個默默無聞的小技術員。當然,家庭出身是地主的大帽子,像緊箍咒一樣,牢牢地鎖住了他的前程。

       小時候的六舅是被當作天之驕子慣大寵大的,不懂得人間煙火是啥、不知道人際關係是甚。使他不具有擺脫掉緊箍咒的技能。也不會想辦法逃出惡運的安排。在小小的工廠裏,業務上他是遊刃有餘,當然是廠裏首屈一指的。常常是發明出什麽產品,改良了什麽儀器。受到好評他隻會暗自欣喜,但從不會尋求應得的利益。屬於總被福利忘卻的人。任憑年資和能力不如他的人,地位和利益紛紛捷足先登,後來者居上。在計劃經濟,住房由國家分配的年代,六舅二十多年如一日,住在位於北京紅廟的工廠單身宿舍,筒子樓裏的一間屋子。直到結婚後許多年,80年代才搬進朝陽門外的高層居民樓。估計那也是在廠醫務室工作的舅媽找關係的結果。文革期間,受到降職、批鬥、下放改造等樣樣都不曾缺席、次次都沒被忘記。直到文革後期,媽媽介紹個女醫生給他,成全了這對被革命群眾批判的黑五類、晚婚晚育的典範。

     六舅做事,常常教條死板地出奇。如看我洗碗不順眼,他就演示讓我看,筷子要一根一根地用手擼一遍地洗,用清水最後衝一遍;洗完手,用胳膊肘關水龍頭,雙手向上懸空晾幹,不能用毛巾擦.... ,我媽說他從報紙上看到的。每天午飯後吃7粒花生,不能多也不能少,說這正好是人體需要的蛋白量。多了浪費,少了營養不足。飯後要斜躺15分鍾,也不長不短,讓副交感神經主導消化。飯後馬上活動的話交感神經興奮,就抑製了副交感神經,胃中食物不能很好地消化。

       不諳世故的六舅,緣於他被過分嬌慣的過去。他來我家吃飯,媽媽總是多做幾樣他喜歡的菜,端上桌時說這是你六舅喜歡的。如果沒放在他麵前,他一定非常自然地把那盤最喜歡菜移到自己麵前。有時甚至整盤包圓了。我們私下抱怨,媽媽說他小時候就這樣。姥姥常明確地說,這是給小六(六舅的小名)做的,飯桌上的其他人都不敢去吃,姥爺也不去碰。因為媽媽也說了這是他喜歡的菜,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可以獨自享用。他更不會察覺別人的異樣目光。我們還有一個小舅是六舅的弟弟。盡管小舅也很優秀,五十年代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但他與六舅截然不同,懂得人情世故,懂得孝順父母。媽媽她們姐弟五人除了六舅,每人都或多或少地給姥姥姥爺生活補助。( 姥爺家由富變窮的劫難史,我捂著傷疤不揭)。六舅不給贍養費的理由是他的工資低,但也會去看望姥姥姥爺。姥姥把小舅給她的贍養費攢起來,給他買了一個當時很高級的手表。六舅直接要求小舅把手表給他,說:你在山東那個小地方當老師,戴那麽好的手表不相稱。氣得小舅七竅生煙,幾十年後仍忿忿然。六舅在生活上,真的是長不大的男孩兒。舅媽是南京人,國民黨軍醫的父親給全家帶來莫大的苦難。但舅媽的確非常能幹,除了特別地吝嗇和脾氣不好以外,倒也是個合格的主婦和母親。家裏家外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然而,六舅在家庭生活中,不大會體貼舅媽,或幫忙做家務。當然,背地裏常為舅媽的業務能力而驕傲。隻是不會當麵說讚美或感謝舅媽的話。也少不了把舅媽吩咐的事情搞砸,常惹得舅媽怨言滿腹。每次從我們一進他們的家門開始到離開,舅媽高聲(也可以說是那種特有的尖聲)數落六舅,抱怨六舅的聲音不絕於耳。而且聽起來,樣樣都是六舅做得不好,活該被數落。後來去他們家讓我多少有些猶豫,六舅的毛病我也知道,但每次都聽舅媽說落,不僅不給六舅麵子,也讓我心生反感。有時我和六舅約好出去吃飯,我又擔心舅媽知道了不高興,六舅會說沒事兒,不必擔心。他從沒說過任何對舅媽的不滿或難聽的話。

      六舅雖然不怎麽會為別人著想,不知道如何與人交往,但他學識淵博,功底紮實。在知識的海洋裏他自由、他快樂。1977年中國突然宣布,可以考試進入大學,時隔十年,文革期間不能如願考入大學的幾百萬年輕人抱著希望和夢想,都想擠進隻招幾萬人的全國大學。連我們家就有三個人同時申請報考。我們知道自己在文革期間沒學到什麽,那時有幾年“停課鬧革命”,後來是“複課鬧革命”。曆史課隻學中國共產黨的黨史,不僅世界曆史,連中國曆史都沒係統地學過。但物理和數學課,雖然學的課時不長,但老師都是很不錯的老知識分子。我非常喜歡他們,甚至崇拜他們。我的中學班主任是個年輕潑辣的中學畢業生,她教我們中文課。對我的作文她總有褒獎有加,常常得滿分。那時我喜歡偷偷地翻看我大姐看過的書,是些文革前的少年文學之類的。內容比我們的教科書豐富有趣多了,寫作文時我會從那些書中抄一些其他同學看不到、不會用的句子。因為常受誇獎,我越發喜歡自己找書看,想寫出更好的作文。盡管我的中學成績年年高分,但我沒上高中,對考大學內心空虛又非常向往。當時我正在小藥房工作,有大塊的時間自學高中課程。近考試前兩個月,也許是三個月幹脆請假回家,媽媽請六舅住在我家,全職教授我們兄妹三人,臨陣磨槍。教起課來,六舅的脾氣很好,和藹可親極了。以前,小時候的我不喜歡這個舅舅,每次去他家玩兒,他總是立下很多規矩,寫在紙上,讓我念一遍,直到他確認我記住了他說的每一條為止。腦海裏那個熟悉了的繃著臉,皺著眉的麵孔,這時換成一副智者、皺紋舒展了的輕鬆神情。像是從家長變成教授, 想把他的知識傾其所有,都傳授給學生一樣,盡心盡力。他特別會啟發性教學,從來都是不急不躁,循循善誘。對我們來說高難啃不動的數理化,經他一講,頓時雲開霧散,不再艱澀難耐,反而喜歡上了。居然幾年高中課的主要內容在短時間內都學了一遍。六舅還幫我們押題,強調和突出重點內容。這個小灶非常成功,我們都能如願地擠進了大學。真可惜六舅沒當教授。不然一定會有很多學子熱愛數理化,他太適合當老師了!記得有一次六舅說,這道題有幾種解法,今天教你們用微積分去解,這是個避繁就簡的方法。真的就比之前的老方法簡單多了。老天保佑,考試中我果然用到了。此後每年過春節,我媽媽要給六舅錢或物,她總是說,你們能上大學,全虧了你六舅!一說就是幾十年。我也真心地佩服他的聰明,感謝他的幫助。1984年讀研究生的期間,六舅曾非常興奮地把我和老公(後來的)領到他的辦公室,演示桌上的電腦。神采飛揚地說,這是現在剛剛開始的最新技術,電子計算機。它如何如何先進,引領世界科技潮流等等等等。我和老公被他說的恨不得要轉行了。

      30多年前我們出了國,每當我們回國探親,媽媽常提醒我們去看望六舅,每次他都興致勃勃地聊他看了哪些書。從古代的曆史、哲學、醫學,到現代科技的發明應用以及未來的前景,都是他熱衷的話題,雖然他理工出身,但對文史也博聞強記,興趣非常廣泛。退休後他每天坐公交車,往返兩個多小時去北京圖書館看書,樂此不疲,直到骨折。在我的記憶裏,這應該是我看到他最開心的時期。女兒高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特意安排她回國。告訴女兒,我的六舅雖是理科出身,但飽覽群書,知識麵廣,應是她的榜樣。因為女兒馬上就進入理科大學,我希望她的知識不僅限於理工。女兒回國期間,請六舅給她講述了中國的哲學和曆史。雖然時間不長,但也會給完全接受西方教育的女兒,傳授了一些中國的傳統文化和智慧。

      一年我又去看望六舅,見他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由於下肢骨折手術不能下地。我以為按常規治療、複健後能完全恢複健康了。沒想到,兩年後我又回國,就到前麵說的臨終關懷院去看他了。當時,對“臨終”二字非常不舒服,六舅的情況根本不是臨終階段。為此心裏對他家人不滿。可又有什麽辦法?不是說“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嗎?怕是六舅自己也是無奈地接受現實吧?這些不悅隻能藏著,表麵上還說這是個不錯的環境,病房不小又朝陽,白天太陽充足,醫護人員也和善,離家不遠等。六舅住在三樓的一間病房,第一次去時,同屋有四個病人。之後每一兩年去一次,都增加了病人。最後一次是七個人同住一間。其中一個人是護工,白天照顧病人,送食物,收拾大小便。晚上就睡在病房裏。六舅的病主要是下肢骨折後,沒有好好做複健。不能行走,隻能躺在床上,舅媽也年老體弱,她照顧不了六舅,還要關照小孫子。隻好送六舅去了關懷院。開始幾次見麵,六舅情緒都很好。談天說地,我們每次都要求他開始複健,希望早一天身體恢複,能下地行走,就能回家了。他都滿懷希望,答應地很好。估計後來都沒有做。當初我們也找到負責的醫護人員,查看病例,提出要有人幫六舅做複健活動。回答是她們隻聽家屬的要求。

      漸漸地發現六舅越來越瘦,最後兩次看望他,他隻喜歡喝酸奶。帶去的他原本喜歡的北京糕點、肉類,均不要,分給其他病友了。情緒也不如從前了。尤其是最後一次(沒人知道是最後一次),我和六舅擁抱時,他哭了,是第二次看到他哭,當然也是最後一次。我雙手觸到的是他那瘦骨嶙峋的軀幹,缺少生機。真正明白了皮包骨的意思。我也強忍著眼淚不讓流下。他第一次哭泣是姥爺去世,向遺體告別時他失聲痛哭。他是長子負責在北京頤和園附近為姥姥和姥爺買了塊墓地。有一次六舅領我們一大家人一起給姥姥姥爺掃墓,雖然氣氛有點沉悶,但沒人哭泣。

          這時為了扭轉傷感的氣氛,我們換了話題。問他上一次誌願者什麽時候來的? 現在看什麽書呢?這些可以使他心情愉悅起來。真的要感謝那些年輕的誌願者們,他們不定期地來看望六舅。給他彈吉他唱歌,聽六舅給他們講故事,聊天。帶給六舅不少歡樂。其他所有的時間,六舅都是在讀書中度過的,他可以永不疲倦地看書,真好像“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是姥爺教育他的子孫們常說的。我很想知道六舅過去的經曆,努力了很多次,把話題引到這上麵來。他都是顧左右而言他,或用隻言片語搪塞過去。我知道媽媽家有很多經曆令人心酸,提起來會有錐心刺骨般的痛。有些事是從各個親戚的隻言片語拚湊起來的,有些是根據過去的故事和現在的結局推論出來的。我更希望聽到他自己說出來,這一次還是失敗了。於是,我就簡單地問:六舅,您說您的一生中什麽時候或哪個階段是最幸福、最開心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現在!我簡直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了讓六舅有改變答案的機會,就提示他說,比如學生時代?結婚?生子為父的階段?他好像沒聽見我說什麽,無力地重複說:“現在這兒最好!”

        我心裏涼透了,不斷地叫可憐的舅舅啊,怎麽會是現在?這些年,你骨瘦如柴,臥床不起,吃喝拉撒全靠別人,眼看著周圍的臨終病友去了,來了,又去了,又來了。您本不屬於這兒,卻有家不能回。您不覺得苦悶?不覺得悲傷?我年邁的媽媽曾來此看望您,回去後傷心地大病一場。我們都害怕,您的處境會是壓倒媽媽的一根稻草,堅決不讓她再來受刺激。而您卻說,現在是您一生最好的階段。這到底是什麽原因呢?難道您這八十六年的一生中沒有比現在被死亡和病痛包圍更好的嗎?沒有比遠離親人、無處訴衷的現在更好的時光嗎? 去年在原本計劃的回國之前,我非常意外地得知六舅去世了。前年一見竟是永別,“現在最好”竟是遺言。

         您到底帶走了多少苦難和悲哀?是時代對您不公,您應該有更幸福、更閃亮的人生。有更加令您喜悅的、值得回味的一段經曆。而不會覺得在令人窒息、不斷送走靈魂的臨終院的這幾年是最好的。我可憐的舅舅啊,我和妹妹一起去看您的時候,妹妹問您幾次是不是還記得她,您總是微笑地說出我的名字。不是因為我倆長得像,(因為我們倆一點都不像)是在您的心裏有我。臨別時,我專注地望了您好一陣,雖然太陽穴和整個臉頰都凹陷地很深,令人生憐,但您那神采依舊的目光,嘴角露出的慈愛微笑,似乎要傳達更深的內涵。那一幕深深地刻在我心底,永遠定格在腦海,我非常想念您。

 

2020年5月3日於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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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百穀蓁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umingwuxing' 的評論 :

謝謝您如此善解人意!
百穀蓁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amyyg' 的評論 :
我是應該多從曆史角度去理解和體會上一代人的感受。謝謝指點!
百穀蓁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紛紛繁繁' 的評論 :
謝謝留言!您說得很對,不要抱怨,它無濟於事。讀了您的留言讓我寬心了不少。
紛紛繁繁 回複 悄悄話 我的拙見:跟一位癱瘓的,被家人嫌棄的老人,討論“快樂”的話題,好像總有些殘忍---回憶從前的快樂,有什麽益處呢?不過是另一種揭傷疤,更對比出之後的“淒慘”。不是所有人都樂意抱怨,尤其是當著晚輩的麵。無論如何,要給自己和家人留一些體麵。

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的之處。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samyyg 回複 悄悄話 不愛讀曆史的人理解不了你舅舅的感覺,當你像他一樣多讀點書你就明白了
wumingwuxing 回複 悄悄話 唉,親情是割舍不斷的線,老人家的不幸,是生不逢時,中國人老說運氣不好,其實就是生不逢時呀。確實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人不想回憶過去,是可以理解的。老了,有親戚探望就是幸福,所以,現在最好。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人生不過如此,大時代下小家庭悲喜皆屬一言難盡。願老人在天堂找回自己被奪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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