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仕而為國立功的陳光甫先生
薛光前
陳光甫(輝德)先生不幸於一九七六年七月一日在台北病故,享壽九十有六。那時我正在紐約的司隆醫院治療胃疾,耗音傳來,愴悼無已。世人皆知光甫先生年高德劭,為中國數一數二的金融界領袖,與張公權(嘉璈)、李馥蓀(銘)先生同為建立東南金融壁壘的三傑,其貢獻必有史傳(注一)。但他老人家以國民身份,為國盡瘁,尤其在抗戰時期,隨分報國,贏得國際支援,助長勝利的功業,有非國人所盡知,不可不有一言,以揚先生之潛德。
光甫先生長我三十年,我交深歲晚,無緣直接追隨先生,親承謦欬。但我因在一九三0年時期,服務中國銀行總處,為公權先生寫文牘,而光甫先生和公權先生為忘年交,接觸頻繁,常相過從,因之得識光甫先生。那時上海商業銀行在光甫先生領導之下,一切講求現代化,朝氣勃勃,辦有「海光」刊物,專為對行員精神訓練之助,對外並不公開發行,公權先生深覺中國銀行也有同樣需要,籌辦「中行生活」月刊。囑秘書室主任董孝逸(肇夔)先生主持其事,由我襄助一切。以「公私生活健全的演進,一切事業成功的基礎」為主旨,策勵同人,刷新日常生活,貫澈服務精神。孝逸先生和光甫先生為小同鄉,十分熟識。「中行生活」每期出版後,必送光甫先生一冊。其後,孝逸先生另有重要任務,無法兼顧,「中行生活」編務,由我擔任,另請唐潤一君相助。每期出版後,仍照送光甫先生一份,和「海光」遙相呼應,因此光甫先生對我較多一層的印象。
我和光甫先生的認識,僅止於此。抗戰時期,我仍追隨公權先生,供職交通部,和光甫先生很少直接的接觸或來往。直到一九七一年我因事到台北,訪顧季高(翊群)先生。因季高先生和光甫先生同住敦化南路的敦化大廈,知先生晚年多病,亟想拜謁請安。因請季高先生代約適當時間,專誠拜訪。
過幾天,我往謁光甫先生,時間是上午十一時左右,這是他一天之中精神最好的時間。他老人家所最關心的,無非國際大勢,和聯合國中國的席次問題。我就所知,坦直分析,他隨時提示他的看法,十分中肯。這樣的會談,一共三次,每次季高先生都在座,有時貝淞蓀(祖詒)先生來訪,一同就座參加,尤增情趣。光甫先生那時健康已有問題,起立走動,必須有人扶持。先生原配景韻芳夫人,繼室朱守德夫人,莊嫻賢淑,全心照顧,無微不至。是以先生晚年雖多病,仍能帶病延年,壽登期頤。夫人之功,實不可沒。我每次告別時,他老人家一定堅持並親自送到電梯旁邊。當我堅請止步時,他老人家終是說:「光前兄,我年紀大了,能多敘一次,多見一麵,是人生最難得的快事!」情意懇摯,令人難忘。
關於光甫先生的生平和功業,史學家吳相湘先生在其所撰「民國百人傳」第四冊中「陳光甫服務社會」,敘之甚詳。又潘光逈先生於去年七月十八日在香港由上海商業銀行總行舉辦的「陳光甫先生追悼會」上,報告「光甫先生生平事略」,有條不紊,十分精賅,均足參證,關於他老人家在抗戰前和抗戰中期出力為國,功勞最大的,當然是三次向美國借款。第一次是一九三五年政府為加強管理通貨,實施法幣政策,先生以中國幣製改革代表團首席代表的地位,與美國財政部簽訂「白銀協定」,使我國外匯趨於穩定(注二)。隨後於一九三八年再與美國進出口銀行簽訂二千五百萬美元「桐油借款」,於一九四○年繼續商洽七千五百萬美元的滇錫借款(最後簽訂借款二千萬美元)。假使沒有光甫先生的折衝,這些借款,能否順利達成,當難預測,而那時軍情緊急,千鈞一發,假使沒有美國的支援,不但在物質上,而且在精神上,勢必受到重大影響。
關於這三次借款的經過,國人已多相當的報導,尤以吳相湘先生在「抗戰期間兩『過河卒子』──胡適之與陳光甫」一文(「傳記文學」第十七卷第四期)中,有很精賅的紀載,似無贅敘的必要。可是我最近偶讀二次大戰時任美國財政部部長摩根韜(Henry Morgenthau, Jr.)有關中國部份的日記,其中述及滇錫借款和光甫先生會商的一節,其中盤根錯節,煞費苦心,殊足說明光甫先生自己描寫「向人借錢,伺侯『美人』顏色之困難情形」(注三),玆特補敘如下,以供參證。
摩根韜有關中國部份的日記(一共兩冊,第一冊八六二頁,第二冊八三七頁。兩冊共一六九九頁,依照索引所列,第一冊中述及光甫先生者九十處,第二冊中述及光甫先生者八十一處,一共一百七十一處。平均每十頁,有一頁與光甫先生有關,可見摩根韜對光甫先生的重視),有一段關於滇錫借款的會商紀錄(見第一冊第十七頁至二十三頁)特將全文迻譯如下,於以見光甫先生如何運用他高度的智慧,完成了艱難的任務。
日期:一九三九年十月四日上午十時半。
出席者:海恩斯John W. Hanes(美國財政部次長)
懷特博士Harry Dexter White(美國財政部錢幣研究司司長)
高登Cotton(美國進出口銀行財務處處長)
(以下紀錄,係在陳光甫先生未到以前所記)
摩根韜:你們已經有了計劃沒有?
高登:我現有一個簡單的方案,也許你願意過目。
摩根韜:你可否簡單口頭說明一下。
高登:請你隻要讀第一段,這一段說明了大要。
摩根韜:我現在不讀,我沒有時間。現在就想見陳(光甫)先生。總統說我們應盡其可能,在各方麵相助陳先生,而不落任何痕跡。這是一件任重道遠的事,我們一定要進出口銀行加入,因此我們要「傑三」(Jesse)參加。你(海恩斯)曾幫助我締結了上一次對中國的借款,而臻於成功。我想我要陳先生參加,並告訴他總統的誌趣,和我的誌趣。我想把這個問題交給你,我們不妨告訴陳先生,現在沒有時間來研究或和他來談這個問題,雖然我們對於這個問題是願意做的。
有一件很困難的事,我不知道有否包括在備忘錄之內。就是關於蔣介石對於這一省(雲南),究竟掌握多少權力。
懷特:我曾經把這個問題問過他(陳),他告訴我,現為此問題,正和(雲南省政府)主席商議。關於權力控製問題,我告訴他(陳),你很表關心,他應該直接答覆你。
摩根韜:我今天不想討論這一點,也不希望海恩斯在今天早上一定處理這件事,但也許在今天下午或是明天──等到你研究完畢。什麽時候你能提出報告?
海恩斯:我要見陳先生,取得背景資料。
摩根韜:這是對的。看我們能做些什麽事。總統願意我們盡一切的力量。這位傢夥(高登)是進出口銀行的一位處長,懷特是四分之一的中國人,我方才已分配工作,你(海恩斯)可以順利地及時策進。我們一定遲早要把「傑三」叔叔和皮爾遜(Pierson)拉進來。這需要時間,不是你一個人所能為力。
高登:我們一定要考慮整個局麵,對日本的政策、條約等等問題,這是一件大事。
摩根韜:那麽,我推想當我們進行這件事,一定要告訴──誰是遠東司司長?
海恩斯:國務院是否牽涉在內?
摩根韜:他們(國務院)把這件事阻擋了好幾個月,但我已把生米煮成熟飯了。
海恩斯:那麽,你現在不願給國務院來往了,我們要會商的,隻是「傑三」和「皮爾遜」兩人吧?
摩根韜:那末,我們有了方案之後,我想就把這方案放在總統的桌上。
海恩斯:這是你能夠走的一條路,假使你能符合國務院的意向。
摩根韜:上一次,我等到赫爾(國務卿)上了去南美的船,出門一星期,然後總統批準。這次情形,將不會有這樣簡單。
海恩斯:那一次也不簡單,但我想有了上一次的經驗,我們知道怎樣對付這一次的問題。
摩根韜;我想把這事交給你(海),你需要幫忙,盡管告訴我。因為總統非常有興趣,我也是如此。
懷特:從我們的立場,你想把這件事,盡你的可能,用最最快的辦法,達到這目的嗎?
摩根韜:一定如此。
(讀至此,陳光甫先生進入。)
陳光甫:我很抱歉,這次戰事,躭誤了你們的暑天。
摩根韜:你看來瘦了一些。
陳光甫:我覺得有一些疲累。
摩根韜:你會很高興知道,昨天我把有關公共衛生處理瘧疾二萬美元的公事,呈給總統。
陳光甫:是的,是的。
摩根韜:昨天他簽了字。
陳光甫:這好極了。多謝你。昨天我在大使館想知道這消息。
摩根韜:他昨天簽宇。
陳光甫:我想我們的大使,已經給國務院遞送另一件備忘錄,說明關於那裏實際情形的最近狀況。
摩根韜:很好。我還沒有得到。但你看,當我發動這件事,那時公共衛生──我不知道是否屬於財政部,麥克納(McNutt)先生似乎有若幹困難,要求直接請總統處理。總統簽了字,這件事就此告成。
陳光甫:這是很重要的工作,因為沒有勞工和勞工有健全的體格,什麽事都做不成。
摩根韜:假使你有這些情況的報告,我想看一下。
陳光甫:是的。我會請大使送你一份副本。
現在我要請求你為中國提供更多的財政支援。
摩根韜:在你沒有提出這事以前,我要這樣措詞,用一個農夫和商人談話的語氣,你可以用你采取的方式,怎樣能使這件事推動起來。在幾個星期以前,大使(中國駐美大使胡適之先生)來見,希望得到一筆滇錫借款。在談話中他告訴我:「可是我們現在不能在滇越鐵路上運輸什麽東西。」假使你們不能在滇越鐵路搬運什麽東西,那麽錫是作戰軍火的必需品,為什麽我們要借款給你們?
陳光甫:部長先生!我這裏有些資料。我想,我希望能回答你這個問題。我能告訴你,隻是限於世界貿易公司的運輸部份。我有一份經我核對過的報告,我很簡單的讀給你聽若幹扼要的數字。這些數字,顯出我們利用二千五百萬美元借款所購置物資,向中國內地輸運的情形。到達海防和仰光的總數量是四萬三千七百二十噸,其中到達海防的,是三萬五千噸。到達仰光的,是八千六百六十噸。從這兩個港口運到中國內地的,有三萬一千七百八十二噸,約占全部物品百分之八十六。經海防運去的,二萬八千噸,其餘從仰光運去。這個報告,是我根據在前幾天所收到注明不同日期所發出的數字。這裏有一份表報,日期是八月三十一日,九月十五日。最近我收到電報,這電報曾經布克(Buck)博士和葛羅夫(Grove)先生重新核對。布克和葛羅夫是吉辛(Keeshin)先生指定監督為運輸桐油一千輛卡車的負責人。
摩根韜:是美國人。
陳光甫:是一位美國人。係從德克薩斯借調來的,並不支薪。他曾和灰狗公共汽車公司有關,這是他們一項非常特別的服務。因為我們買了大批的油料,他們往往派一個人幫忙。昨天我收到這個電報,我把數字覆核一遍,現在我有這電報的原本,這些數字和電報完全相符。
摩根韜:你看,這是很不幸的。我得要向總統否定以前的報告,因為這個報告是根據大使館告訴我的,說是這批東西是不移動,我以此轉告了總統。
陳光甫:的確如此,我可以這樣說,我能以充分的信心說,因為我核對過兩次,這是我們所有最近的報告。
摩根韜:你是不是維持你的報告。
陳光甫:是的。
摩根韜:難得之至。但願我能在二星期前就能夠得到這個報告。
懷特:大使是不是看到這個報告?
陳光甫:昨晚我見到他。他從海防得到第一次報告,因為當戰爭一開始,(法國)殖民地總督宣告禁止軍火、包括卡車和汽油進口。他收到第二次的報告和第二次的電報,是根據宋子文先生和殖民地總督的商議,旨在使物資得以從滇越鐵路順利運送。因為他們商議成功,所以現在對於卡車、汽油和商品,並不再禁運。
摩根韜:現在沒有禁運?
陳光甫:沒有。不過對於軍火,仍舊禁運。
摩根韜:這早已是如此。仰光仍可通過。隻是越南禁運軍火已有一年了。
陳光甫:從沒有改變過。
摩根韜:但這沒有什麽分別。在過去三十天中,沒有什麽變更。
陳光甫:沒有。還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想給大家報告。當戰爭一宣告後,這些在海防的法國軍人,指揮和控製了所有的卡車。葛羅夫向他們說:「這是美國的東西,不是中國的東西,我要搬動這些東西。」他們一聞此言,就全部釋放。
摩根韜:好極了。
陳光甫:我留給你們關於運輸問題的報告。
摩根韜:我有一樁否認的工作要做。我要向總統否認我根據大使所說而向總統的報告。我相信他也告訴了國務院。
懷特:大使有沒有給你(陳)核對過他的情報是確實的呢?
陳光甫:是的,我昨晚證實了這點。我另有一件關於卡車的報告。我們訂購三千輛,其中一千輛已經在內運途中。我對於這件報告,並不滿意。因為現在海防還有一千一百二十六輛沒有開箱,等待裝配移動。所以我對此報告,並不滿意。
摩根韜:還有一千以上的車輛在海防,存於箱內?
陳光甫:是的,我們訂購三千一百二十輛。我會給你這個報告。
摩根韜:這些都是事實,大家都可測知一切。有的上路,有的轉運,所有的情況,都包括在內。你(陳)和我常常能互相了解,因為我們常常能互相告訴眞情實況。
陳光甫:我希望如此,我能得到你的信任,很感高興。
摩根韜:是的,這是你給了我信心,使我知道好的和不好的兩方麵。
陳光甫:我要很簡單的告訴你,關於我在紐約最近六個月的工作。我們在過去六個月中,輸入了一萬五千噸桐油,也許還多一些。實際上有一萬七千噸,因為有二千噸尚在途中,還沒有抵達。我們出售了一萬噸以上的桐油,已經償還了第一批的債券。這債券定期五年,但我們提早償付。
摩根韜:你們跟芬蘭一樣好。
陳光甫:謝謝你。我們在六月底償付利息七萬美元。我希望下星期再償付二十五萬美元,到今年年底希望把二百萬美元全部清償。
摩根韜:很好,十分難得。
陳光甫:我們已經購置價值一千七百萬美元的物資,保留七百二十五萬美元,作為水腳保險之用,大概用去一千九百五十萬美元。現在尚存五百萬美元,正在繼續采購。我想本月月底能全部辦妥。
摩根韜:很好。七月間你付的價錢,現在看來便宜多了。
陳光甫:很便宜。我們付銅的價錢,是一毛錢,現在是一毛二,但不易多得。我們各處搜購,但沒有貨色。現在我們想買二十萬噸鋅,我要看我的老朋友胡斯契爾達(Harold Hochschild),請他幫忙。
摩根韜:他是你的朋友?哈羅爾?
陳光甫:啊!是的。我認識他已經二十年了,他在中國很多年。他向中國政府的造幣廠兜售白銀,所以我請他幫忙。他說:「我很抱歉,所有的鋅,成色九九。你要成色九九點七五,你得付出特別的高價。我們根本就不生產這種貨色。」這是我們將來的問題,從那裏去得到這些貨品。這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貨色來源的問題。
我要你看一張圖表,顯示如何在美國各州采購物資的分布情形。密歇根第一,四百萬美元。其次,紐約三百萬美元,愛奧華一百五十萬美元,奧克拉荷馬一百二十萬美元,德克薩斯一百萬美元。
摩根韜:你變成了一位道地的美國人,用這些圖表?
陳光甫:我得到了若幹經驗,比去年準備得更好,這是我們購置各種物資的清單。這是第一號圖表,也是世界貿易公司這個月的工作報告。這裏,有一點很有趣。這是關於國家油漆公司的業務報告,其中對於世界貿易公司說了些好話:「委員會一致認為,由於中國的緊急情況,世界貿易公司把若幹數量的桐油,通過中間商,分售給消費者,做了一件很好的工作。」
懷特:你可以告訴我,假使沒有世界貿易公司,桐油的價格,會值多少?
陳光甫:也許是四毛八分。
懷特:現在多少?
陳光甫:二毛八分。西溫(Frank Sherwin)對我說:假使沒有世界貿易公司,桐油的價錢,高到四毛八分。
海恩斯:從南美來的替代品,叫什麽名詞?
高登:叫「奧蒂西加」(Oiticica)。
陳光甫:那是很不好的桐油替代品。西溫買了五個整車,都不能用。價錢也不便宜,是一毛九分。
高登:可是銷路不差。
陳光甫:部長先生,我希望我的說話,不會耗費你很多的時間。
摩根韜:很好。你還有十分鍾。
陳光甫:現在言歸正傳。因為中國有戰事,我們缺少物資。所以我今天向你請求另外的支援。我有孔部長(祥熙)的電報,要我轉達你,對你關切中國的抗戰,表示深切的感謝。同時孔部長願向你提出一筆七千五百萬美元的借款。
摩根韜:(裝聾作啞)我今天的聽覺不大好。很奇怪,我的聽覺,有些毛病。我聽來好像是七塊五毛。
陳光甫:信用借款,就像上次二千五百萬美元一樣。購置農產品和製成品,分十年攤還。中國每年提供一萬噸錫,一共十年。這些錫的收入,滙還給中國政府,作為付還雲南省政府、水腳小保險及借款之用。
摩根韜:請你向孔部長致意問好。現在還有其他什麽?
陳光甫:我不願把這問題打擾你,不過我願將中國的產錫情形,向你提供簡單的陳述。
摩根韜:很好。
陳光甫:中國錫的生產,每月一萬三千噸,我有圖表在此。
摩根韜:很好。你做了一件很好的工作。很好!我聽到很多關於寇蒂斯(Curtiss)飛機公司的報告,是不是已經開始工作?
陳光甫:是的,已經工作。
摩根韜:他們做得怎樣?
陳光甫:是裝配工作。
摩根韜:你是不是能給我一點更多的報告?
陳光甫:是的。
摩根韜:他們是不是生產飛機?
陳光甫:是的。中國政府已和寇蒂斯,賴奧特(Curtiss Wright)訂約。
摩根韜:你能否給我關於這方麵若幹報告。
陳光甫:是的。我會給你,會送給你一份備忘錄。
摩根韜:請你給我。我要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麽,他們製造多少飛機,造些怎樣的飛機。我從報紙上知道中國方麵第一次采取攻勢。
陳光甫:是的。
摩根韜:我懷疑這些飛機現在那裏。你得見到所已完成的工作。假使你有什麽好的事情,給我,我會善加運用。
陳光甫:是的。
摩根韜:你看,你已明白。
陳光甫:是的,我會給你知道。
懷特:你有一張單子,列出很多事,你希望──
陳光甫:是的,我有一張單子,我們希望購到。這裏是這單子:汽車器材、汽油潤滑油、燃料、含鐵的和不含鐵的物資、電信器材、醫藥物品、紡織品、一般機器、為開錫礦的鐵路器材,一共七千四百萬美元。
摩根韜:海恩斯的眼皮,一閃也都不閃。
懷特:這些物資,需要多少時間希望得到?
陳光甫:我們希望起運愈快愈好。我們在十天以內起運五千噸錫。從十一月份起,每年固定裝運一萬噸。中國不屬於企業組織,中國的錫可自由買賣。今後可增產和改良質地。美國對錫的消耗是很大,對於美國也許有幫助。
海恩斯:這種錫是否符合美國軍部的品質標準。
陳光甫:少數量的錫,成色九九點七五,我想這可符合標準。隻是所含泥沙的成份,因為生產的地區不同,質地相異。我們有一所提煉廠,可以生產九九點七五成色的錫。我們得加強提煉錫的設備,改進品質。
摩根韜:這是不是(你上麵提及想購的一般機器)就是提煉的用途?
陳光甫:是的。
摩根韜:提煉錫的機器?
陳光甫:是的。
摩根韜:因為需要時間研究,我隻能說:昨天我有機會給總統提到這個問題。大使大約在三星期前向總統提到此事。總統說他願意在合法的範圍內,盡力相助。現在我要海恩斯把這件事替我處理,因為我已分配工作,他有時間,同時也願意擔當。當你(陳)和他,同時取得其他兩位(懷、高)的相助,覺得已有了方案,那麽海恩斯會讓我知道。我會和你再坐下來相商。但同時海恩斯當盡其一切,相助策進。我不知道他願意現在立刻就做,或是等到其他時候。
海恩斯:我有一機會,研究這備忘錄。俟我研究一下以後,再回報你──我還不能像我心願中的對此事十分了解──在今後二十四小時之中,我希望見到你(陳)。
陳光甫:這周末我都在這裏。
海恩斯:給我二十四小時,讓我熟悉此事。我會邀請在座各位和你(陳),我們坐下來商議,提出相當的方案。
摩根韜:多謝陳先生。
陳光甫:多謝部長先生。
摩根韜:我們將盡其力量,相助一切。我們不知道我們該怎樣做。
(陳光甫先生與摩根韜等照片請閱本期封底裏頁)
從這次會談中,可以見到光甫先生的過人之處。第一:他參加這次會談的最大目的,在要求滇錫借款七千五百萬美元。可是他一開口,就踫了財長摩根韜的釘子。因為摩根韜在前二星期中國大使向他提到過這筆借款,但同時他說到滇越鐵路運不動貨,所以他(摩)以此轉告了總統。因此關係,當光甫先生提及此事時,他認為旣難運輸,免開尊口。可是經過光甫先生一番解釋,說明滇越鐵路運輸已無問題之後,摩根韜態度一變,反而更加強了摩根韜對他的信心。第二:當他眞正提到滇錫借款,摩根韜往往把話題轉移,言不由衷,隻是請光甫先生問候孔部長。隨後,又把借款問題故意躲開,轉問寇蒂斯飛機公司工作情形,可見其態度的不熱心。可是光甫先生利用迂迴辦法,不提滇錫借款,而報告桐油借款的如何運用盡利,提前償債。隨後,提到了滇錫借款,也不提這借款對中國的好處,而強調錫對於美國用途之廣,使摩根韜心為之動。從而峯迴路轉,認真商議,以底於成。
我們知道滇錫借款,經過許多曲折。近代史學家吳湘相先生在所著「第二次中日戰爭史」中,曾有詳細說明,足資參證(注四)。最後於一九四○年四月二十日簽訂借款合同,規定借款數額二千萬美元,用途與桐油借款相同。由中國銀行擔保以一號九九成色錫四萬噸分七年運美國。條件比桐油借款稍寬,此由於桐油借款信用良好的關係。如眾所知,中國抗戰初期,中國軍事極為不利。但美國對中國十分關切,尤其財政部方麵特別幫忙(倒是國務院時常搗蛋)。推原其故,因為蘇俄需要中國抗戰,防止日本北侵,進窺西伯利亞。所以蘇俄千萬百計,使美共滲透美國政府的機構,特別是美國財政部,其中懷特就是美共的大將之一。所以自抗戰開始一直到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變以前,中美關係,十分投機。而光甫先生幾次借款的能如願以償,多少由於國際關係的湊合。雖然如此,人事的因素,仍攸關重要。假使不是光甫先生力任艱巨,換了別人,能否這樣的順理成章,水到渠成,還是一個疑問。我們從這次會商紀錄中,可以見到摩根韜本人對光甫先生的何等敬重,信任有加,而光甫先生的準備充足,圖表齊備,句句落實,條分縷析,其才高一等,智慧過人,殊為一般所難及。
至他老人家對於我的青睞有加,尤使我感激不盡。當我為聖若望大學籌建中山堂,先生知其事,力表同情,熱心讚助。對我說:「你在美國造一所中山堂,紀念中山先生,眞是一件好事,我雙手讚成。中國沒有中山先生,恐怕仍在滿清專製政體統治之下,談不到民國。」愛國心長,令人起敬。
中央知先生賢,蔣總統倚畀尤深,屢欲禮羅先生委以財政重任。他一再謙辭。但他老人家隨分報國,當仁不讓。以不仕而為國立功,求諸當代,先生一人而已。先生親手經營的事業,當永久存在,先生的特立獨行,當永遠流傳,而先生的功在國家,亦永垂不朽也。
原載:《傳記文學》雜誌總第178號 (197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