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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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盛龍:遠山的呼喚

(2009-01-16 07:20:05) 下一個

遠山的呼喚

楊盛龍[土家族]

 

 

  我們那個山寨四周都是高高的石壁,高聲喊話四麵回應。早晨各家叫娃兒起床,傍晚媽媽呼喚孩子歸家,山澗蕩回聲,隨著炊煙繚繚,也是山鄉一景。

  “水——冬——泉——!”“水——冬——泉——!”我媽在家門口高聲叫我。我收拾起正玩在興頭上的陀螺和棕葉鞭子,應聲回家。

  生於山林,在山坡上滾著泥巴長,人說我五行當中命上缺水。按照山鄉風俗,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將我拜寄給水,起名水冬泉。這是一種自然崇拜。山鄉醫療條件差,孩子夭折多,起碼的和最大的期望是易養成人。養兒女寄拜山石泉水,借助自然的力量,多重的保護和願望。

  自然的寄名,叫得響亮,喊得“出名”。山石水流隻是在意念中起那麽點精神慰藉,養育兒女全賴父母辛勞。

  人勤春來早。山窩裏,開門聲“吱呀”,喚兒早起放早牛,洗衣棒槌、鋤板、柴刀應山響,長白岩、青岩山石壁都早早地醒來,回聲傳揚。母親在呼喚,山山在呼喚。

  我媽總是全寨第一個起床,伴隨著那歡快而又沉重的“咣當當”舂碓聲、“轟隆隆”推磨聲,喚醒娃兒。或給烤暖和了衣裳;或給講一個笑話,當門的柳芽眉開眼笑了哩。說得娃兒睡意全消,向往春光。

  我媽叫我,左右石壁也叫。小小的我不懂為什麽山有回聲,問媽:“那山她喊什麽呢?

  “喊她的兒子。她兒子出遠門了。”媽繞個彎兒這麽回答,“你聽,兒啊——!

  “兒——啊——!”山山呼喚,“兒——啊——!”“啊——!”“啊——!

  我於是認定大山有兒子,又問:“山是怎麽生兒子的呢?”媽沒有正麵回答,留待我自己想。

  我記著我媽怎麽養育我長大,我記不得我媽怎麽生的我。那天晚上,“咯嗒”一聲,媽往桌子上放剪刀的聲音驚醒了我。媽生下了妹妹,自己接生,剪斷了臍帶,包裹好……天亮後,媽吩咐我去叫外婆。我爹出門在外,前幾天外婆都在媽身旁,這天家中有事回去了。三歲多點的我,翻山埡口,從山外叫來了外婆。外婆和媽表揚了我好多年,這麽點人,求助兼報喜,幫了媽好大的忙啊!我常想,那媽呢?哪個讚揚她?

  我永生難忘那一次,我媽聲聲呼喚,叫回了我的第二次生命,那年春上,大人們吃過了寨子上食堂配給的極有限的份飯,忙著插秧,忘了饑餓。孩子們在山上找野果野泡充饑。我誤食了馬桑泡,中毒昏倒,眼見得食堂送午飯來而不省人事。媽急忙背我回家。後來聽大人們說,那時候我昏迷不醒,看樣子是沒救了。有人直歎息:可惜他家那個兒!我當時不知道媽怎麽著急,怎麽請來土醫,撬開我緊咬的牙關,灌藥物,引發嘔吐,從死亡線上搶救我。我隻是聽到媽叫我:水冬泉!水冬泉!全家人圍著叫我,一聲聲,一聲聲。我隱隱覺得,媽和親人們引著我在那山上走。我迷迷糊糊,朦朦朧朧,似聽得聲聲叫我,但我無法答應。我昏迷著,喪失了視覺、觸覺和語言能力,我的軀體休止了,腦細胞和聽覺還活著,夢境般地遊蕩,滿山飄飛。那就是有人說的飄魂麽?媽,食堂送飯來了!我今天是不能吃了,我吃馬桑泡吃得太飽了,今天您把我那份飯一起吃了吧,那你就有勁了,插秧就不會冒虛汗了。昨天我和妹妹等不及您回來,連您的那份飯一起領來都吃了,您收工回家後就隻吃了一碗野菜,您怎麽勞動啊!我想說這些話,但我說不出來。我媽著急,隻是叫,隻是叫。我媽的聲音呼喚,傳向遠山,山山呼喚……不知道過了好久,我答應了!大人們長舒一口氣:這娃兒回來了!夢遊遠山,飄飄蕩蕩,我幼小的身心經曆了一次死亡體驗。我媽聲聲叫我。是我媽把我叫回來的。

  多少年,多少天,半夜裏醒來總聽到媽的劈柴聲、推磨聲、舂碓聲、剁豬草聲。媽常說,早起三日當一個工。媽總是雞叫頭道起床,做了那麽多活,到天將亮時,喚醒兒女,安排一個個去放牛去割草去上早學。媽做出樣子,媽教我們勤勞。

  細伢子瞌睡重,被叫醒了答應了,稍微貪戀床鋪懶了一下,就又睡過去了。一陣“反覺”,睡到媽洗了一高背簍衣服回來。好意思啊?那難為情!從此倍加警覺,聞叫即起,不敢稍有懈怠。踏著蒙蒙月色,去放早牛,去割牛草。

  到十來歲,我就作為輔助勞力幫媽做地裏的農活。有幾年,生產隊私下裏允許搞點“小自由”。媽起早摸黑在高坡上開了幾點岩旮旯小荒地。我跟著媽去薅草。媽總是盡量趕早,一搭涼快二曬草。偶爾天陰,搶早分不清時辱。媽帶著我爬了老遠的坡,在地裏摸黑薅草好一陣天才亮。

  我媽教我犁田。無須揚鞭,“嗨”、“嗨”聲聲,嘩嘩啦啦水響,石壁回音熱烈。我媽把著我的手,拉開一張滿滿的犁圓彎弓。

  我學得勤勞,熱戀土地。天不亮下地勞作,一個早晨做一大片,我媽做好了飯,叫我回家吃早飯。天黑了,我還在高高的長白岩山砍柴。我媽在村寨口聲聲呼喚我,叫我回家,滿山澗蕩回音。鄰居們說,那家的小後生勞作有癮啊,天都黑了還叫不回來!

  我跟著爹媽學會了所有的田地工夫,砍回的柴山一樣的堆在院子裏。

  那一年恢複了高考製度,我帶上鋪蓋卷出了門,帶著我媽的呼喚去上學,以我媽的勤勞精神苦讀求知。

  畢業分配工作時,我對媽說:“媽,我可能分得很遠哩。”媽說:“近點嘛好。”就那麽一句,沒再說什麽。我深知,其中包含好多好多心裏話。

  父母養育大了六個子女。父母教子女們勤勞。兒女們在父母的聲聲呼喚中長大,長多大都是父母心中聲聲呼喚的小不點兒。

  我遠離家到京都生活工作。勤勞的家庭勤勞的母親養成我起早的習慣。早起跑步,晨讀,身披路燈騎自行車上班。車聲轟鳴中,似聽得遙遠的山澗我媽呼喚我的聲音回蕩。

  夢中都聽到我媽那推磨聲、剁豬草聲,聽得我媽叫我的聲音。睜眼即起,沒有懈怠,不敢貪戀熱被窩。一天之計在於晨。開一個熱烈勤懇的好頭,全天都精神抖擻。

  我現在居住的二十四層高樓,基腳接在深深的岩石坎上。岩石是山的經絡脈氣,據說地脈是相連的。我將耳朵貼在高樓牆壁上,仔細傾聽遙遠的山崗石壁傳導的那聲呼喚。

  母親,大山。大山,母親。我那遠方的湘西重山!風月流逝,心壁上的記憶更加清晰。母親的呼喚聲伴我走天涯。聲聲呼喚,給我力量,鼓起我心中衝浪的風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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