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穀雄風

有所思,有所感,從曆史的時空中來,再回到曆史的時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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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木天:秋日風景畫

(2009-01-16 07:06:59) 下一個

秋日風景畫

穆木天

 

                                     

   

    狂風暴雨從海上吹來。大的都市如死了一樣。除了時時送來的幾口汽車聲,火車拉笛聲,若有若無的電車響動,再聽不見什麽都市的聲音了。叫賣的聲音,扯著鬧著的兒童們的喧囂聲,是再也聽不見了。如狂波怒濤般的大都市,如鼎沸一般的大都市,現在好像是停止了動作。生命躍動的都市好像變成為一座死城。

    隻是狂風暴雨在咆哮著,在這九一八的夜間。可是,在日間,在太陽旗之下,日本在歡聲雷動地慶祝著九一八紀念。而殖民地的民眾卻是屏聲息氣地連反對的聲音都不敢公然地吐出來。而不到夜間,又襲來了暴風雨。刮得無家可歸,暴屍於荒郊野外的,真不知有幾何人。狂風暴雨好像更加清楚了壓迫者之麵貌的猛惡。在這九一八的夜間,隻是狂風暴雨在咆哮著。

    在這個不安的夜裏,對著沉沉欲墜的黑暗的巨幕,聽著吼吼的風雨聲,傍著依稀的燈光,我回想到一幅一幅的秋日的風景畫。

   

                                  

   

    那時,我是一個天真的孩子。是八歲,也許是九歲。

    風景,是我的故鄉的野外。是秋日蕭瑟的景象。

    時間,是日俄戰後,由於南滿鐵道之開發,鄉間的一部分人相當的富裕起來的時代。

    那個時候,我的家庭是相當地安適。我一個人讀書。

    一天,我跑到野外去了。

    高粱,“曬了紅米”了。小河的邊上的草,枯黃了。滿山秋色。牧童在放著牲畜。出了學房,到了野外,使我感到無限的舒暢。

    那時,是天下太平,沒有土匪,也沒棒子手(劫道的)。夏天,我們可以到山裏打杏、采芍藥、百合、狼尾蒿。在那樹木關門的時節,都是一無所懼的。何況,現在是秋天呢。沿著小路,我不覺地走到牧童們相聚的所在。

    牧童們都像是天真的。都是街頭街尾左右近鄰的孩子們,他們認識我,他們向我打招呼。

    一—哎,大家燒毛豆好麽,我,笑眯眯地,向他們要求。

    ——好罷!大家像是讚成我的意見似的。

    大家到鄰近的豆地中折了些毛豆,、拾了些幹柴枯草,弄了把火。不一會兒,毛豆啪啪地燃起來了。

    燒熟了毛豆,大家分著吃了一頓。都是非常地高興的,一邊吃著,一邊說著。

    吃燒包米(玉黍)的風味,和吃燒毛豆的風味,是我永不能記的。

    可是,自由地,在山野中吃燒毛豆的那一次,是最愉快的。

    但是那種世界,現在那裏去了? 

   

                                     

   

    又是一幅秋天的風景畫。是在北方,可不是我的故鄉。

    是在天津衛。天津衛,是偉大的名字“一京,二衛,三通州”。那給了我無限的憧憬,在我的少年時代。

    天津又稱作“北洋”。那是更引起我的幻想。在故鄉中學的教室裏,時常這樣設想。“北洋”是一片汪洋,是在海的旁邊的一座蜃樓般的都市。索性是一片汪洋中還湧著幾隻綿羊。

    到了天津衛,覺得倒也不錯。但是,不是海濱上的幻影的城池,而且沙漠中的一片塵煙撲地的街市。

    聽說有一個紫竹林自己總以為是一座竹林,是一片紫色。好像是觀音菩薩住在那個處所。但是沒有去過。

    秋日裏,在野外散步,是一種樂趣。兩三位朋友在一起,繞著野外小徑,談著靈修問題,或談著自然科學的學習,是非常地適意。

    一天的情景又到在我的目前了。那是乘船到黃家墳去。是學校青年會舉行的秋季旅行。

    在黃沙飛騰的天津生活,苦的是缺少水。雖然那一道海河,是一帶濁流,但是離開了滿目黃沙的南開,到了河的中流,溯流而上,大家,你唱我和地,唱著歌,也是一種說不出的快樂。  看著熙熙攘攘的街市,望著西沽的教室,想象著要去的那個所在,心中是別有天地的。  黃家墳自然是初秋的景象啦。雖然秋日非常地和煦,但已令人感到白楊蕭蕭了。從船上望去,無數的白楊,拱抱著一塊墳地。四邊是滿目的田疇。

    大家席地而坐地吃野餐,談話。隨著,四散地,玩去了。

    一望無邊的莽原,使我更感到茫茫禹域之廣大。我感謝上帝。我想象著在這塊平原上,將林立起工廠的煙囪。煙囪裏的煙直衝雲霄,機器的響動轟震四野。我想象著我是一個工程師。我想來想去,看著地形,想起幾何的公式來了。可是我的工程師的夢未能實現,我所想的那些工廠的煙囪與機械也未有產生出來。那一個世界是在怎樣的條件下才能實現呢?

   

                                      

   

    又是一幅的秋天的風景畫。是在日本京都的吉田山上。

    是一座神社,在吉田山的東麓上。神社是蓋覆在吉田山的綠樹濃蔭之下。神社前邊,是一條長的石頭的階段,直通到山下過的馬路。馬路那邊就是古刹真如堂。

    在薄暮的時節,我同T並坐神社中的石凳上。T君是我的高一級的同學,同時,是文學上的朋友。

    真如堂在綠樹蒼鬱之中露出來他的尖巔。遠遠地,在東山這邊的山穀中的人家的屋頂上,還餘著斷續的炊煙。

    夜幕越法地墜下來了。空中,時時地,度過著一隻飛鳥。

    T君又想作拜倫,又想作維特。夏天,他去過宮津,在廟裏結識了——位少女TY

    T君總向我談他的理想:哥德一生有過十四個愛人。但是他在宮津遇見過一個。我則是望洋興歎。

    我們的話題總是“美化人生,情化自然”。從藝術講到戀愛,從戀愛講到藝術。講來講去,他總是煽動,我總是無從問津。

    那時,維特,拜倫,的確地,是我們的理想人物 

    空抱著理想,怎能實現呢?這又是問題了。

    於是憂鬱了。但不是幻滅。不能實現的熱望,不住的憧憬,我那時覺得是美的。

    夜色朦朧,心地朦朧,一片詩意。隨著,古寺中振響出來灰白色的鍾聲,在空氣中蕩漾著。

    鍾聲止了。我們又到在薄冥的道上了。

    ——上哪兒去呢?我們互相地問著。

    一邊說著,不知不覺地,順著小徑走下去了。

    夜色是朦朧的,心地更是朦朧的。

    心裏永遠是充滿著愛的憧憬。

    理想是能實現,倒是有點詩意。秋的薄風,微笑地在安慰我。

    這種的朦朧的心情,當時是深深地藏在我的心底。我總是在這種憂鬱氣氛中生存著。

    這種心情現在是成為了雲煙消散了。

   

                                      

   

    又是一幅秋景。是在伊豆半島的伊東町。

    受了一點精神上的苦痛。s君勸我暑中同他到了海岸上。

    到的時候是炎夏,但是深深地給我印象的是初秋。

    伊東的初秋,是一個深可懷戀的追憶喲。

    肥胖而有肉感的少女靜江!她是給了如何地深刻的印象啊!

    日本的少女,點綴在初秋的田園風景中,是如何地優美呀!

    伊東川上,我遊玩遍了罷!我在他的源頭讀過維尼的詩篇。

    伊東橋畔,我欣賞夠了罷!我在他的蒼翠的樹叢之中,賞玩了皎潔如練的河中的漣漪。

    伊東的山頭,田間,海岸,都有了我的足跡。我的鞋底到處都給踏上了烙印了。

    而特別地是它的夜間的灰黃的道上是最令我懷念的。我真不知有幾千百次地追逐著伊人的歌聲伊人大概是同s在散步。

    一天夜裏,真是百分的不安了。夜裏,在樓下溫泉裏洗了一個澡,隨著就出了門奔海濱去了。

    那是九月初的天氣,微有涼意。

    夜是靜靜的。濤聲和山中的微風聲相應和著。一灣碧海。遙遙地,海麵上,散布著一些漁火,在閃爍著。

    在各處散在的人家,都關門閉戶地在鼾睡著。小的過路的茶店也都關了板兒,外邊隻剩了幾張空床。

    我一邊望著漁火,聽著風聲,一邊默默地往前走著。在那一條平滑的灰白的仄道上,往前奔著,心裏像有無限的憧憬。

    到了伊東和綱代之間的山陵的頂峰上,東方已滾出來朝陽。茶店已開始營業了。

    飲了一杯茶,吃了兩個蛋,登了高峰,我長時間地把初秋的海觀賞了一下。

    到了綱代,在船碼頭流連了一陣。看見了下船的下了來,上船的上了去,汽笛嗚嗚地一聲,船向著大海駛去,我又就了向熱海的路。

    走了不遠的平坦的海濱的沙路,又是山路了。山路是更崎嶇得多了。雖然有些疲乏,但仍是向熱海走擊。

    到了熱海,日已西斜。倒是有點失望。再往前走,像是無處可去了。再不想去瞻仰那“錦浦歸航”等等的名勝了。

    到了旅途的終點,旅人感到了像是沒有出路。看看帖包中隻有回伊東的船費和一點零錢,於是吃了一餐便飯,想了一陣,玩了一陣,就乘著汽船又折回了伊東。

    這一次回到伊東,好如常勝將軍之凱旋。傲然地立在船頭。俯瞰著海水,而特別是將近伊東碼頭之際,自己感到真像是作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  ——我們以為你自殺了呢,房東老太太,靜江,S,都向我說,在我回到家中之時。  我笑了一笑,點了點頭兒。  ——山裏,河邊,海岸,都找遍了呢,接著他們又說。  ——到熱海去了,我微笑著走上樓去。  那一天,是我最可懷念的。那種戀愛的幻滅,是可寶貴的,那種放浪的旅途是可寶貴的。

    現在,回憶起來,是另一個世界了。

   

                                         

   

    又是一幅秋天的風景畫。是在牆子河畔。

    回到中國,由廣州飄泊到燕京。由燕京又飄泊到天津。

    但是這一次安身的場所,卻是牆子河畔。

    牆子河畔,是我以先所未曾去過的所在。說起他的風景,是異常有風致的。  那不是北海那樣的綠戶朱欄。又不是故宮那樣的頹城腐水。那是另一種風景。

    是一條河,河裏有無數的貨艇。岸上是些破落戶的商店。是賣燒餅的,賣切糕的。往來的,除了少數之外,人都是短衫露膊,作苦工的,撐船的鄉下漢。

    但是河邊的馬路,是南達南開大學,北通日本租界。南開大學遠遠在望。北行半裏,即到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租界了。

    在不夜的都市之近旁,有這樣牆子河一帶的所在。那構成了一個很有趣的對照。

    我去的時候是初秋,牆子河已現出的淒涼的秋色了。北京城中所沒有的蕭條。

    那種慘澹的秋的田野,展開在河的兩岸,十足地,表現出家村沒落的現象。

    學校是日本人辦的——為著生活,朋友介紹到那裏避避難。但是在那裏,我看見在北京的“宮庭社會”中所見不到的現實。

    學校的日本教員過著優遊的生活,時時在學校宿舍前的小林中聚著野餐,清潔整齊地整理了他所住的區域;但中國的教員的住所之前,則是灰塵狼藉,隻是他們對於日本教員則是低首下心,唯恭唯敬的。

    雖然學校四圍皆水,岸邊匝以樹牆,如住在別莊裏似的,但是,那則越令我在那裏住不下去了。

    滿目瘡痍,到處矛盾,使我的憂鬱的悲哀消散了。

    我脫開了那個環境。我知道我以往是住在空想的世界,虛構的世界。而今後現實的世界等待著我去踏進呢。

   

                                           

   

    又是一幅秋天的風景畫。是在船廠。

    船廠是我的故鄉的都會。我們叫做吉林,可是鄉下人卻隻知道船廠。

    是一九三O年的秋天。是“九一八”的前一年。

    在東北,秋天是來得很快的。夏天過去,馬上就一雨成秋了。

    那時,我住在北山附近的吉大寄宿舍中,每天,是要同Z君到北山散步的。

    初秋,樹葉已是枯黃而欲墜了。登了北山,遙望鬆花江上,來往坐船的人已經稀少了。江南岸,已將滿地是衰草了。

    這天,同赴北山散步的,不是Z君,則是c君和H君。

    步上了山道,登在廟宇前的欄杆上,瞰視著長而如帶的鬆花江。

    械裏是煙霧沉沉的。

    這一年,是多事之秋。就是賞玩風景,大家都是時常談到國事。而且這一年教育界也是多事之秋。

    “吉敦鐵路與吉海鐵路之接軌,日本是在阻止著的。”

    “南滿鐵路,是一天一天地,損失受得多,‘赤字’是有加無已的。”

    “日本明年是一定要武力修吉會路,總是要幹一下子的。”

    “農村一天一天破產,賣地都沒人要,種了一年地還得叫借貸”。

    這一類的話語,是我們所談論的題目。我們總直覺到有什麽事變將要臨頭了。

    說著,穿過廟字,到了廟後的盤道上。順著盤道,向著西邊山頭上的亭子走下去了。

    四外是夕暮朦朧。各個山頭上,籠罩著煙靄。在山道上,望遠處眺望著,好像感到農村是要越法迅速地沒落了。

    轉到西邊的山頭上,在亭子四周走著,遠望著。

    滿鐵公所的建築物,聳立在鬆花江的北岸上,如吃人的巨獸似的。

    山窩中,幾家茅舍,一條崎嶇的道路。在那個山村中,一切像是害著黃瘦病。

    ——隻有民眾起來,……好像誰在叨咕著。

    轉回身來一看,亭子的石牆上,新新的油墨寫著:“第二次世界戰爭……”

    日本的壓迫日烈,可是新的勢力日益增長。這是“九一八”的前夜。

    那是一幅秋的風景畫。可是那一個多事之秋,回憶起來,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九一八”事變不出人預料地爆發了。一年!兩年!現在是兩周年紀念了。

    日本天天在向中國民眾示威。在狂風暴雨中,我們想象一下他的殘暴和凶狠罷。

    可是,在一方麵,東北卻成了新局勢,民眾武裝起來,要作決死戰了。

    大都市是如同死緘一般。可是民眾在“死之國”中,卻要拚著最後的老命呢。

    這是新的開始,這是新的開始。

   

    作者介紹:

    穆木天(19001971),吉林伊通人。作家,翻譯家。著有散文集《秋日風景畫》、《平凡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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