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朱湘評徐誌摩

偶讀朱湘，看到他對徐誌摩一些詩作的評價，挺有意思。

題目用的是徐誌摩一首詩的名字，就叫《翡冷翠的一夜》。開宗明義：

“翻開徐君誌摩的第二個詩匯,第一首便是與書名相同的《翡冷翠的一夜》。看完這首詩，倒覺得滿意。我心裏想，要是這本書篇篇都是這樣，那就也算得現今國內詩壇上一本水平線上的作品了。”

聽這口氣，仿佛朱湘是一位老先生，在評論學生的作文。沒學過中國近代文學史之類，於是去“狗”，這一狗，發現不對了。《翡》書由上海新月書店於一九二七年初版，朱湘讀到的時候大概也是那一年。那時徐誌摩三十歲，朱湘呢？二十三歲。

真慚愧，二十三歲時，我都幹嘛了？仔細一想，感謝偉大的領袖偉大的黨，本人二十三歲時已下過鄉，燒過鍋爐，當水暖工捅下水道，剛剛進了大學，正在為一堆微積分定理整夜失眠。

找來徐的《翡冷翠》一看，有點瑣碎，相當嘮叨。但我不懂詩，朱湘說好，大概是不錯的。

不料他話鋒一轉，開罵了：

“哪知道看下去，一首疲弱過一首，直到壓軸一首《罪與罰》，我看了簡直要嘔出來。”

有這麽嚴重嗎？從沒讀過《罪與罰》，又去“狗”，很快找到了，原來是兩首，朱批判的為其二，現全錄於下：

罪與罰（二）

“你——你問我為什麽對你臉紅?
這是天良，朋友，天良的火燒，
好，交給你了，記下我的口供，
滿鋪著謊的床上哪睡得著?

“你先不用問她們那都是誰，
回頭你——（你有水不？我喝一口。
單這一提，我的天良就直追，
逼得我一口氣直頂著咽喉。)

“冤孽！天給我這樣兒：毒的香，
造孽的根，假溫柔的野獸！
什麽意識，什麽天理，什麽思想，
那敵得住那肉鮮鮮的引誘！

“先是她家那嫂子，風流，當然：
偏嫁了個大夫不是個男人；
這幹烤著的木柴早夠危險，
再來一星星的火花——不就成！

“那一星的火花正輪著我——該！
才一麵，夠幹脆的，魔鬼的得意；
一膘眼，一條線，半個黑夜；
十七歲的童貞，一個活寡的急！

“墮落是一個進了出不得的坑，
可不是個陷坑，越陷越沒有底，
咒他的！一樁板更鮮豔的沉淪，
掛彩似的扮得我全沒了主意！

“現吃虧的當然是女人，也可憐，
一步的孽報追著一步的孽因，
她又不能往閹子身上推，活罪，——
一包藥粉換著了一身的毒鱗!

“這還是引子，下文才真是孽債：
她家裏另有一雙並蒂的白蓮，
透水的鮮，上帝禁阻閑蜂來采，
但運命偏不容這白玉的貞堅。

“那西湖上一宿的猖狂，又是我，
你知道，搗毀了那並蒂的蓮苞——
單隻一度！但這一度！誰能饒恕
天這蹂躪！這色情狂的惡屠刀！

“那大的叫鈴的偏對浪子情癡，
她對我矢貞你說這事情多癟！
我本沒有自由，又不能伴她死，
眼看她瘋，丟醜，喔！雷砸我的臉！

“這事情說來你也該早明白，
我見著你眼內一陣陣的冒火：
本來！今兒我是你的囚犯，聽憑
你發落，你裁判，殺了我，絞了我；

“我半點兒不生怨意，我再不能
不自首，天良逼得我沒縫兒躲；
年輕人誰免得了有時侯朦混，
但是天，我的分兒不有點太酷?

“誰料到這造孽的網兜著了你，
你，我的長兄，我的唯一的好友！
你愛箕，箕也愛你；箕是無罪的：
有罪是我，天罰那離奇的引誘！

“她的忠順你知道，這六七年裏
她哪一事不為你犧牲，你不說
女人再沒有箕的自苦；她為你
甘心自苦，為要洗淨那一點錯。

“這錯又不是她的，你不能怪她
話說完了，我放下了我的重負，
我唯一的祈求是保全你的家：
她是無罪的，我再說，我的朋友！”

本人愚頑，讀了好幾遍，愣沒搞明白。“她”嫂子勾引了坦白者，那時，他隻有十七歲。嫂子有一對孿生女兒或是姐妹，被這男人勾引，喪失貞操，其中的姐姐因陷於戀情不能自拔而發瘋。這個“她”到底是誰？是“箕”嗎？如果是，為什麽坦白者隻對箕的丈夫坦白和別人的關係，而不談與箕的事情？如果不是，那箕又是誰？是那發瘋姑娘的妹妹嗎？

朱湘當然比我明白，看懂了。他所考慮的是文學上的問題：

“……我替徐君著想，要是想把這篇《罪與罰》作得像個樣子,他就應該描摹那守活寡的女子的心理以及那一對姊妹是怎樣受愚的，這樣庶幾詩中能有精采，但是徐君不能這樣作，他隻是用一個肉麻的幹柴烈火的成語 ，便把那活寡婦一筆勾銷了，再用一個上海灘臭味十足的並蒂蓮譬喻便把那一對姊妹敷衍過去了。幹柴烈火，一拍就上，這是誰也知道，並且幾百年前久已有人說過了。要在這新詩壇上拿這題目來作一首詩，那時候我們便要作者告訴我們那幹柴的心理那烈火的心理以及它們是怎樣拍上的。他如若隻能把這一句話再背一遍，那就我們這班讀者隻好冷笑一聲或痛罵一陣。這首詩的主人翁不單寫得肉麻，並且令人作惡。我們隻聽到他說自己性情是這樣，但作者並不曾羅舉出事實來證明這主人翁實在生性如此，並非自動墮落。他又說他懺悔了，這又誰不會說？作者應該寫出他因懺悔而發生的行為以證明他實已懺悔，並非空口說白話才對呀！自從托爾斯泰作《複活》以來，這種題目在西方久已作濫了。拿一個作濫了的題目來作，結果隻作出了這樣一個東西，我真替作者流汗。”

話說得是不錯的，盡管尖刻了些。意猶未盡，朱湘在結尾又說道：

“徐君沒有汪靜之的靈感，沒有郭沫若的奔放，沒有聞一多的幽玄，沒有劉夢葦的清秀，徐君隻有——借用徐君朋友批評徐君的話——浮淺。”

二十三歲的朱湘，剛剛從清華畢業，正在籌劃赴美國留學，而徐誌摩已是數所大學的教授。

讀了這段故事，突然對朱湘產生好感，這才是性情中人！

可惜他的特立獨行使他終生坎坷。大學期間，他是有名的清華四子之一，同時又由於種種原因被記大過三次，差點被開除。到美國後數次負氣轉學，未完成學業便“海歸”，在安徽大學任英國文學係主任。二三年後又去職，輾轉南北，窮困潦倒，最後竟以不到三十歲的風華之年，撒手投江而去，真真令人扼腕。

跳上高雲，
驚人的一鳴；
落下屍骨，
羽化了靈魂。
（朱湘：《爆竹》）

《翡冷翠的一夜》和《罪與罰》都是獨白體。正如朱湘指出，獨白體大師之一是羅伯特-勃郎寧。把徐的《罪與罰》跟勃郎寧的《珀菲利亞的情人》相比較，高下自分：

Porphyria’s lover

Robert Browning

The rain set early in to-night,
The sullen wind was soon awake,
It tore the elm-tops down for spite,
And did its worst to vex the lake:
I listened with heart fit to break.
When glided in Porphyria; straight
She shut the cold out and the storm,
And kneeled and made the cheerless grate
Blaze up, and all the cottage warm;
Which done, she rose, and from her form
Withdrew the dripping cloak and shawl,
And laid her soiled gloves by, untied
Her hat and let the damp hair fall,
And, last, she sat down by my side
And called me. When no voice replied,
She put my arm about her waist,
And made her smooth white shoulder bare,
And all her yellow hair displaced,
And, stooping, made my cheek lie there,
And spread, o'er all, her yellow hair,
Murmuring how she loved me--she
Too weak, for all her heart's endeavour,
To set its struggling passion free
From pride, and vainer ties dissever,
And give herself to me for ever.
But passion sometimes would prevail,
Nor could to-night's gay feast restrain
A sudden thought of one so pale
For love of her, and all in vain:
So, she was come through wind and rain.
Be sure I looked up at her eyes
Happy and proud; at last I knew
Porphyria worshipped me; surprise
Made my heart swell, and still it grew
While I debated what to do.
That moment she was mine, mine, fair,
Perfectly pure and good: I found
A thing to do, and all her hair
In one long yellow string I wound
Three times her little throat around,
And strangled her. No pain felt she;
I am quite sure she felt no pain.
As a shut bud that holds a bee,
I warily oped her lids: again
Laughed the blue eyes without a stain.
And I untightened next the tress
About her neck; her cheek once more
Blushed bright beneath my burning kiss:
I propped her head up as before,
Only, this time my shoulder bore
Her head, which droops upon it still:
The smiling rosy little head,
So glad it has its utmost will,
That all it scorned at once is fled,
And I, its love, am gained instead!
Porphyria's love: she guessed not how
Her darling one wish would be heard.
And thus we sit together now,
And all night long we have not stirred,
And yet God has not said a w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