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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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浪

(2008-08-04 19:05:39) 下一個


“回顧漫長暗淡的人類曆史,以‘服從’的名義所犯下的可怕罪行,遠比以‘反叛’名義要多得多。”

——Charles Percy Snow

一九六七年四月三日,星期一


年輕的曆史教師瓊斯走進教室,準備以全新的方式給高二學生上一天課程。

他起了一大早,把教室的桌椅全部重新安排,橫成排豎成列,筆直拘束。學生們進來時竊竊私語,紛紛猜測瓊斯先生究竟要幹什麽。

他開始講解紀律之美。紀律就是力量。運動員通過日複一日頑強刻苦的訓練而取得最好的成績;舞蹈演員在一個動作上花費幾年的辛勤努力;科學家為探求一個新的想法鍥而不舍。自我訓練,自我控製,對身體的懲罰換來思維和體能的超常發揮。最終的勝利是毅力的勝利。

為了體驗意誌的能力,瓊斯先生要求大家從坐姿開始練習。腳掌平放,膝部成九十度角,背伸直,雙手背後,抵住腰部,下巴收緊,頭前傾。你們是不是覺得呼吸舒暢,頭腦清醒?

整整一堂課,學生們反複訓練。他們平時散漫慣了,今天換個口味,覺得新奇。瓊斯先生來回走動,糾正哪怕是最微小的動作缺陷。正確的坐姿成為對學習最重要的要求。他讓學生走出教室,然後迅速歸位,重複練習,不準笑鬧,不準出聲,全神貫注。很快,五秒鍾之內,三十個學生就能毫無聲息地跑一個來回。

瓊斯先生對學生的進步感到驚訝,這跟他想象的不大一致。於是他增加了新的規矩:在下節課第二遍上課鈴響之前,必須以正確的姿勢坐好,全神貫注。必須攜帶紙筆,隨時記下老師的話。回答問題之前,必須起立,開口必先稱“瓊斯先生”。答案務必短潔,最好在三個字以內,幹脆、禮貌。很快,學生就熟悉了這種軍事化的方式。瓊斯先生發現,他們喜歡這種練習,而回答的精煉使他們對概念和事實的複述更為準確。

為什麽我以前沒有想到這種教學方式?他暗自思忖。


四月四日,星期二



全班寂靜無聲,一個個坐得筆直,麵色嚴肅。


瓊斯先生感到意外,不過轉念決定把前一天的教學方式繼續下去。於是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寫下一行大字:

“紀律就是力量!”

這是昨天的課題。他轉過頭來看看大家,加了一行:

“團隊就是力量!”

在鴉雀無聲的學生麵前,他開始講解團隊的價值。團隊是個體的粘合劑。一起工作,一起奮鬥,使個人成為超出自我的某種東西的一部分。團隊是動力。團隊和紀律一樣,必須親自體驗才能懂得。

沒有一個人發問。

瓊斯先生讓兩個學生站起來,複誦班集體的新格言:紀律就是力量,團隊就是力量!兩個人增加到四個,六個,直到全班都站起來齊聲高誦。學生們互相傳遞著目光,感受到集體的力量。每個人都有能力,人人平等,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行動。他們一遍遍地複誦,輕聲,大聲,齊誦,輪誦,整整一堂課。此起彼伏的呼聲把瓊斯先生自己也打動了。

快下課時,瓊斯靈感突至,發明了一種特殊的敬禮。右手舉至肩頭,手掌中空,有如握杯,手腕向前彎曲。瓊斯先生稱之為“第三浪”,彎曲中空的右手代表到達頂峰的浪頭。海灘上的人說,海浪成串,第三浪最大。這是一個秘密的敬禮,隻限於本課師生之間。教室外,團體成員見麵必須互相敬禮。

他們學得很快,而且不問為什麽。這樣的教學真是容易,瓊斯想。

下課鈴響了。瓊斯先生要求全班肅靜,然後慢慢舉起右手。不必提醒,三十條右臂一齊舉起回禮。

很快,這個秘密敬禮就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走廊裏,會突然有幾個同學轉身,舉起中空的右手。圖書館,健身房,飯廳,不管走到哪兒,都能看到這個奇怪的手勢。三十個人的奇異舉動具有感染性,其他的學生開始詢問如何加入這個奇怪而神秘的集體。

四月五日,星期三


瓊斯告訴大家,這兩天所進行的是一個教學試驗,自願參加。不願參加者可以到讀書大廳裏去自學。他製作了成員證,隻要願意繼續的,就可以得到成員證。沒有一個人離開。事實上,教室裏的人數增加了,另有十三個學生逃課來參加這個試驗。


瓊斯先生把他自己製作的成員證發給大家。三張成員證上畫了紅叉,他對接受這三張證的成員說:你們負有一個特殊任務,那就是向我匯報任何違反班規的行為

他開始講解行動的重要性。行動就是力量。沒有行動的紀律和團隊沒有任何意義。一個人必須對團隊有所行動。要相信團隊,勇於為保衛團隊付出一切。他特別強調各人之間的努力和團結對於加快學習進度和增進集體成就的重要性。“大家好好想一想,以前,同學之間的競爭使人如何的痛苦,甚至感到低人一等。從體育課到閱讀課,同學之間是如何互相輕視。那種互不支持,互不關心,互不參與,又是什麽樣的感覺”。

學生們開始站起來發言,控訴舊的教學方式。“瓊斯先生,有生以來頭一回,我學到很多東西。”“你為什麽不一直這樣教我們?”

學生們主動增加課外作業的範圍,筆頭作業越寫越長,涉及麵遠遠寬於教學大綱的要求。瓊斯先生決定增加有關行動的作業。甲去設計第三浪的橫幅,乙負責阻止非成員進入教室,丙要在第二天早晨背下第三浪所有成員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丁到鄰近的小學裏,教會二十個孩子第三浪全神貫注的坐姿。“另外,每人給我一個你認為最可靠的朋友的名字和住址,一個你認為值得加入第三浪的朋友。”

瓊斯先生定下吸收新成員的規定。新成員隻須由一個成員推薦即可,但成員卡必須由瓊斯自己頒發。新成員必須了解第三浪的規章製度,並宣誓遵守。

相互揭發如雪崩般的迸發散開。瓊斯先生隻任命了三個人檢舉不軌行為,卻有二十多人主動向他報告。有人不行禮,有人在廁所抽煙,有人對試驗表示不滿……。一整套地下活動展開了。瓊斯又私下指定了一些人,讓他們加強課下第三浪的紀律。這些“憲兵”手持包了黑牛皮的警棍在校園大搖大擺,不管違規是真是假,他們都要幹涉。對涉嫌違紀的人,瓊斯先生隻要亮出卡片,全班就一致高喊:“有罪!”然後把“犯罪者”“流放”到圖書館去。

三個女生向家長匯報了班上的活動。這三個好朋友成績優異,她們自信,平時喜歡學校的環境,享受優良成績和領袖角色帶來的尊重和樂趣。可是,在試驗期間的軍事氛圍裏,她們迷惑了。得不到以前那種獎勵,理性的提問和辯論全不存在,她們不知如何參與,隻好觀望。其中一個猶太裔學生的家長,請了自己的拉比打電話給瓊斯先生,問詢班裏的事情。瓊斯先生說,現代曆史課,我們正在研究德國人的性格。拉比聽了很高興,馬上說他會去做家長的工作,請他們支持孩子參加這個試驗。瓊斯先生對家長無保留的信任感到驚訝和失望。

第三浪成員臂戴黑箍到處活動,他們在校園哪條路上行走似乎都有了規定,學生之間的交往也帶有明確的選擇。這一天快要結束時,第三浪增加了二百多名新成員。瓊斯先生此時感到非常孤獨並且真的害怕了。進入角色的遊戲與有指導的行為之間本來有一條很清楚的界限,現在這個界限不複存在。大多數學生沉浸在成為第三浪成員這個過程之中,他們要求別人完全遵守規章,甚至欺負那些不把第三浪當回事的學生。

四月六日,星期四


課堂爆滿,坐進了八十多個學生,教室出奇的安靜。


瓊斯先生疲倦而憂慮。很多學生的舉動越出常軌。第三浪成了學生生活的中心,無法控製。學生開始曠課,學校不得不找班上的學生談話。誌願衛兵們拎著換車胎的撬棒走來走去,與非第三浪學生發生衝突。有報告說,那三個不積極參與活動的女生已經引起公憤,有人計劃要收拾她們。絡繹不絕的請示匯報使瓊斯先生覺得自己是個大獨裁者,他發現自己常常忘記當初進行這個試驗的初衷,於是打算到此為止。

可是,學生們怎麽辦?這些十五六歲的孩子已經在情感上心理上完全敞開。如果試驗就這樣嘎然而止,他們會感到更加迷惑,甚至無所適從,其他的學生還會笑話他們。

瓊斯先生壓低了聲音,向大家宣布第三浪的真正意義。第三浪不僅是一個試驗,一個教學活動。遠比這些重要得多,第三浪是全國性的運動,特別針對那些對改變國家政治現狀感興趣,尋求變革的青年學生。對,正是這樣。我們現在的作為是為真正的運動作準備。全國的教師都在像我一樣尋找年輕力量,有能力向這個國家展示一個全新社會的力量,一個通過紀律,團隊,行動和自豪顯示出強有力社會的力量。如果我們能改變學校,就能改變工廠,繼而改變商店、大學,以及所有其他單位。你們是被選擇的人。如果你們敢於站出來,讓他們看看你們在過去幾天內所學到的,你們就可以帶來新的秩序。帶來全新的目標,就可以改變這個國家。一切都看你們的了,看你們是否願意站出來。

說到這裏,瓊斯先生轉向那三位女生,命令她們離開教室。他派四名衛兵陪她們到圖書館去,再不準她們回來。然後他宣布,第三浪已在全國範圍建立了一千多個小組,星期五中午將舉行全國集會,我們的總裁候選人將召開新聞發布會。請大家保密。這是一個隻有第三浪成員才能參加的集會。明天中午十二點整,務必準時。

四月七日,星期五


十一點三十分左右,學生們開始進入會場。起初零零散散,後來越來越多,坐滿了整個禮堂。全場一片靜謐,第三浪的橫幅像雲一般遮住了主席台。


十二點整,瓊斯先生關閉了禮堂所有的入口,並派衛兵把守,不準外人入內。他的朋友扮成記者和攝影師,采訪與會者,照相,裝模作樣地記筆記。禮堂裏座無虛席。體育健將們,追求時髦的,受人吹捧的校花,學生會的領袖,平時形單影隻,早早就離開學校的……,來自各個群體的學生神貫注,筆直地坐著,悄無聲息,好像一支軍隊。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禮堂前方的電視屏幕上。張力和企盼達到了極點。

“全國新聞大會還有五分鍾就要召開了。首先,讓我們向新聞界展示我們的訓練。”瓊斯先生說著,舉起右手,行第三浪禮。二百多條右臂嘩地插入空中。

“紀律就是力量,”瓊斯先生輕聲開始,幾百張口馬上跟上來,一遍又一遍,“紀律就是力量!團隊就是力量!”喊聲越來越高,幾乎把屋頂都掀開了。

十二點零五分,瓊斯先生關掉禮堂所有的燈,走到電視機前,打開。黑白電視屏幕上,隻有一片熒光。整個禮堂死一般寂靜,大家等待著。屏幕上隻有一個檢測圖案,伴隨著嘶啦啦的輕微噪聲。沒有人出聲,沒有人動一動。好幾分鍾過去了,仍然沒有圖像。

忽然,有人站起來喊道:“根本就沒有什麽領袖,是不是?”

全體都震驚了。先轉向那個喊話的學生,再轉向電視,滿臉的不可置信。

瓊斯先生慢慢地走近電視機,抬手關掉了它。禮堂仍然一片寂靜,有人悄悄把手從背後放下來。

“仔細聽著,我有重要的話要說。請坐下。是的,根本就沒有什麽領袖,也沒有第三浪這個全國運動。你們被利用了,被欺騙了。是你們的願望把你們推向今天這個位置。就和我們在現代曆史課裏討論的納粹德國一樣。”

“你以為是被揀選的,比關在禮堂外邊的人要出色。你拿自由換取了紀律和高人一等的恭維,你不加思考地選擇和接受了團體的意願,以及那個巨大的謊言。啊,你跟自己說,你不過是隨大流,找樂子,隨時都可以退出。可是,你們是向哪裏去呢?你們走了多遠?看看你們的將來吧。”

瓊斯先生打開投影機,紐倫堡集會的吼聲驟然蕩擊整個禮堂。黑白的,鬼蜮般的圖畫,第三帝國的遊行衝進了學生當中。紀律,團隊。超級種族的大遊行。謊言,狂妄,暴力,恐怖。被推入囚車的人群,集中營的慘象。一張張蓋住眼睛的臉,一場場審判。人們在宣告無辜。我沒罪,我隻是盡職而已,我隻是做我的工作而已。我的工作,我的職責。影片突然結束,靜止在一段文字上:

“每個人都應該承受譴責。沒人有資格宣稱他絲毫沒有參與。”

最後一寸膠片轉過放映機,禮堂裏一片黑暗,汗味充斥。沒有人挪動,似乎人人都在仔細解剖這個時刻,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麽。如同大夢初醒,學生們開始省察自己,開始提問了。所有的問題涉及這場事件的意義。

燈仍然暗著,瓊斯先生開始他的解答。

“在過去一個星期裏,我們嚐到了納粹德國生活的滋味,體會了在紀律嚴格的社會環境中生活的感覺。體驗了一個特殊社會是如何建立的。把思考換成戒律,一味崇尚效忠。你看,我們都可以成為模範的納粹公民。我們都會自願穿上黨衛軍製服,在朋友和鄰居遭到迫害時轉過頭去。我們還知道如何成為英雄,成為第一名。跟著大流走,自我感覺很強大,以為有控製前途的能力。為‘做對了事’而得到獎賞的愉快,遭到遺棄的恐怖。我們也看到這些行為最終會導致什麽。法西斯主義不僅是德國人的事。不,法西斯就在這裏。在這個禮堂裏,在我們的生活習慣和方式裏。我們在本質上和納粹時代的德國老百姓沒有什麽不同。不是嗎?我們僅僅為了得到‘與眾不同’的褒獎就放棄了自由。法西斯主義無處不在。它存在於每個人當中,我們攜帶它,如同攜帶病毒。”

“這是我們德國現代史的最後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這是我們進入納粹生活的最初理由。還記得那個問題嗎?整個德國下層社會一致宣稱對納粹運動一無所知,自己沒有卷入。德國當時的士兵,教師,乘務員,護士,稅務員,普通老百姓,他們在第三帝國滅亡時,都作此宣稱。究竟是什麽讓德國人民如此惘然?這個問題,你們自己去想。幾分鍾,幾天,幾年,都可以。”


……

隻有獨立思考和理解才是真正的力量。瓊斯試驗引起心理學、倫理學和社會學界很大的興趣,幾年之後的斯坦福監獄試驗就是受到瓊斯的啟發而啟動的。瓊斯試驗也招致了許多責難:它沒有完整的記錄,缺乏應有的控製。社會大環境對試驗的影響不容忽視。當時越戰如火如荼,美國反戰風潮四起,尋求變革的呼聲甚高。
最重要的批評,是關於作為試驗的設計者、組織者和運行者,瓊斯自己的作用。學生的誘導,利用選擇性信息對學生施加影響,這些他都沒有仔細討論過。

然而恰是如此,瓊斯對學生的誘導和影響與極權國家的領袖對民眾影響有微妙的相似之處。瓊斯利用學生希望變革的心理,將他們誘入子虛烏有的全國集會。而希特勒當年的話則更具震撼力和誘惑力:“國家社會主義運動的真正魅力在於,它使投身於它的人,從卑賤的臭蟲變成了一條巨龍身上閃閃發光的鱗片”。正是洞察和迎合人們的心理需要,希特勒才獲得巫師般的力量,使民眾飛蛾撲火地投身極權主義運動。在這個意義上,瓊斯試驗恰恰是極權下的集體主義試驗。資訊傳達不透明,嚴重的傾向性,使學生失去獨立判斷的空間,沒有機會和能力對自己的行為做出多元的選擇,正如當年納粹德國一樣。

集體主義是極權的溫床。極權出愚民,也出邪惡的領袖,二者互相促長。

四十年前,在禮堂裏麵對哭泣和沉默的孩子們,瓊斯說:“我們已經學到了無價的教訓,就忘掉第三浪吧。從今以後,對你,對我,第三浪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然而在現實當中,哭泣和沉默能夠撫慰和挽救遭到塗炭的生靈嗎?對於一代代重複的無數悲劇,我們又怎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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