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在跟豬販子討價還價。豬販子把手伸進爺爺的袖筒,去捏他的手指頭,爺爺搖搖頭,伸手到豬販子袖口裏。豬販子先是搖頭,後來點了頭,爺爺就把獨輪車上的糧食取下來,交給豬販子,然後提起小豬,放到獨輪車的一側,再把我抱起來,放到另一側。爺爺推著我和小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五花八門的攤位,賣糧食的,賣牲畜的,賣雞鴨的,賣魚蝦的,賣菜刀案板的,賣鍋餅煎餅的,賣鴨梨蘋果的……。我左顧右盼,目不暇接。爺爺問我吃什麽,我抬起頭,發現他的臉突然消瘦得如骷髏一般,口裏吐著涎液,痛苦不堪地說:“不行了,俺不行了!”小車劇烈地搖動,眼看就要翻了。我睜開眼,大姑正在使勁地搖我,喊著我的小名:“快醒醒,快醒醒,你爺爺走了!”
我從蚊帳裏鑽出來,光著腳往爺爺屋裏跑,地上一團灰踢起來,揚得到處都是,那是大姑為我點燃用來驅蚊的艾蒿。
爺爺的草房在大姑家前麵,小小的堂屋,四壁被常年煙火熏得黝黑,堂屋正中擺一口黑棺,邊上有盞煤油燈,燈光如豆,暗淡昏黃。小姑坐在棺材旁幽幽地哭泣,我撲過去,見爺爺躺在棺材裏,穿一身黑粗布棉襖棉褲,頭戴黑色瓜皮帽,臉色蒼白,兩頰深陷,眼窩塌凹,雙目緊閉,全無生氣,隻有灰白的山羊胡子仍然倔強地朝天翹著。我對自己說,爺爺死了,我應該難過,跟小姑一起哭。可是我沒有淚,心裏亂糟糟的,隻有一個念頭不斷地鑽出來:天這麽熱,爺爺穿棉衣,一定很難受。
爺爺被診斷為食道癌好幾年了,他拒絕在城裏接受治療,說死也要埋在祖墳裏,不能把老骨頭燒成灰。後來病情越來越重,自知時日不多,天天哭著說想孫子。大姑托人給父親報信,無奈當時文化革命方興未艾,父親和母親都在接受審查,於是我一個人由火車轉輪船再轉汽車回到老家,那時我是個小學生,一路全憑陌生人照顧,倒也平順。
我滿身汗水找到爺爺的茅草房,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爺爺赤身露體蜷縮在炕上,瘦成了名副其實的皮包骨,大腿還沒有我的胳膊粗,皮膚上堆滿了樹皮般的皺紋。土炕上,褥子沾滿了唾跡,滿屋是刺鼻的騷臭氣。他看到我,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隻是用無神的眼睛看著我,把大姑喂進的水一口一口嘔出來。
我陪著爺爺坐了一下午,一句話也沒說。這不是我所知道的爺爺,我不知該對老人家說什麽。第二天,大姑告訴我,爺爺說我長驃(傻)了。我聽了很內疚,卻仍然找不出話來,一連三天,祖孫倆就那麽呆呆地對望著。現在,爺爺死了。我罵自己:你真笨,連話都不會說!
我隨著兩位姑姑步行十二裏山路來到本家的祖塋。這是一片土坡地,坡頂墳頭密集,石碑林立。有些碑很高大,還雕刻著龍頭和怪獸。山坡南側,離祖塋一百多米處,是祖母的孤墳。爺爺家窮,當年不得不賣掉祖先留下的四間草房,搬到姓徐的外村去,靠賣草藥和木炭糊口。人心冷暖,世態炎涼,一來二去,本家的親戚們都疏遠了。前幾年祖母去世,多虧一位好心的親戚在祖塋邊上選了塊地,孤零零地埋在那裏,一付沒人待見的樣子,甚是淒涼。現在墳頭被挖開,露出祖母半朽的木棺來。緊挨著木棺旁邊已挖了一個深坑,七八個大漢抬著胳膊粗的木杠,把爺爺的棺木放進去。泥土和碎石落到棺木上,劈叭作響,兩個姑姑和姑父跪在墳前大聲哭嚎起來。他們的背後,幾個親戚也跪下去。
我站在一邊不知所措。爺爺活著的時候,最喜愛我這個獨孫。有幾次,爺爺帶我回老家,路上天晚,尋找澡堂歇腳。那年頭,澡堂在晚上把床位廉價提供給過客,一夜兩毛錢左右。爺爺安排我睡下,他自己卻不知到哪裏去了,直到天亮才在床頭出現,手裏拿著我喜歡吃的包子。我給他吃,他笑著說:“好孩兒,你吃,你吃,爺爺吃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他從沒有吃過一口包子。他也舍不得花錢睡澡堂,整夜地獨自蹲在澡堂外抽旱煙,看星星,在晨露中發抖。我望著遠處,墓地後麵的鷹嘴石山仿佛在仰天哭泣。
那是一九六八年六月,全國都在破四舊,人心惶惶。葬禮屬於四舊,草草就收場了。
從那以後,整整四十年沒有踏上過這片土地,也很少想到過這片土地。直到兩千零八年六月的一天,我來到祖父墳前,身邊有老父老母,還有十六歲的兒子。一下子,被時間衝洗得模糊的往事又變得清晰起來。
身旁的父親,想回老家祭拜祖墳,想了遠不止四十年。他心中的往事,不知比我要多出多少倍。
自從十四歲離家投軍,父親回鄉的次數屈指可數。革命既已成功,祭祖的想法便成了封建殘餘,雖屢有提起,隻能說說而已。九十年代中,我帶著歡蹦亂跳的女兒和牙牙學語的兒子回國探親。有孫子孫女繞身,父親仿佛驟然年輕了十歲,背一個抱一個,享盡天倫之樂。快分手時,他摟著兩個孩子說:“下次回來,孩子們大一點兒了,咱們一塊回老家,給爺爺墳上添點土。”
可是不久我換了工作,脫不開身,父親的計劃隻好延期。再以後回國總是出公差,或工作或開會,剩下一點時間,在家裏陪陪父母,找中學大學同學吃頓飯聊一晚上,就沒有了。一晃又是十幾年過去,難到父親的願望就這麽稀裏糊塗地擱淺不成?此事不了,我心中不安。
今年夏天又要赴中國開會,便與父親商量,會後陪他老人家回鄉。上高中的兒子本來已做好了暑假義工和見習的安排,聽說要到爺爺的老家去,也願意擠出十幾天來同往。老爺子大喜,不顧八十多歲的高齡,拉著母親,一家三代人專程一千多公裏,輾轉回到故鄉。
人是物非。早先的幾十畝祖塋已變成一片梯田,前後左右都是玉米地,夾雜著花生和地瓜,無法辨認,隻有遠處的鷹嘴石山仍然高昂著頭。兩階梯田之間,半人高的玉米背後,有一片小小山坡,座落著祖父祖母的共葬塚。正麵砌了堵半圓形的牆,墳頭上長了些青草,幾個牛蹄印清晰可見。塚前有座四五尺高的石碑,我撥開雜草,見到石碑上繁體字的鐫刻:故顯考某公諱某某之墓。與祖父的名字並列,還有祖母的名字。碑上刻有立碑的時間:一九九一年古曆九月九日。祖父去世二十多年後,父親選在重陽為祖父母立碑,當有深意,可惜我當時不在場。
同行的親戚們遞上鐵鍬,父親為墳頭添些土,把鍬遞給我。我接過來,也添了些土,把牛蹄印鏟平,又遞給兒子。之後把兩大束鮮花擺到碑前,父親拉著母親、我和兒子,麵朝墓碑站成一排,對我和兒子說:“來,照著我的樣子做。”言罷雙手合十,用蒼老顫抖的聲音說:“爹,娘,兒子帶孫子、重孫來看您們了。看看您們的後代吧,他們是有出息的孩子,您們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說畢艱難緩慢地雙膝跪倒,兩手伏地,叩下頭去。母親拉著我和兒子也跪下去,學著父親的樣子,對祖父母三叩首。
父親又帶著兒子拿些金黃的冥紙壓在墓碑的頂端和墳頭上。我彎下腰,拔去碑前的雜草。二十幾位親戚按輩份走到墳前磕頭,先是叔叔們,然後是兄弟,最後是侄子們。記得樹碑以後,父親曾在電話裏對我說過,祖父母的墳塋仍是煢煢孑立,寂寞孤獨。可是現在七八座墳擠在祖父母墳塋的左右,把小山坡塞得滿滿的。
午飯期間,父親向遠房叔伯兄弟侄兒們舉酒致謝,感謝他們多年來照顧祖父的墳塋。我的這些叔叔兄弟們均已不再種地,都跑到縣城和周圍的城市打工,隻在歇工時到自留地為自己種些糧蔬。他們講起自己的生活,漠然淡然,似乎天經地義,而我聽了,卻有如雷擊。他們艱苦地勞作,隻賺少得可憐的錢,並隨時準備被老板炒魷魚。有人得了嚴重的關節炎,有人丟掉了手指,幾乎人人都患高血壓,看病又沒有醫療保險,隻能過一天算一天。他們都相信,祖父母的墳風水極好,不然兒子怎能到京城“做官”,孫子又怎能留洋呢?於是,他們把自己去世的親人也擠到那一小片山坡地上,“為了沾點光”,他們嘿嘿笑著說。
其實,哪有什麽風水可言,哪有什麽風光可沾?膠東民間的墳塋在文革中全部夷為平地,種上了莊稼。破壞得如此徹底,以至於父親立碑的時候,沒人能確切指出祖父遺骨的位置。無奈,父親隻好選一塊空地立碑。又不能占用農田,於是便在離故祖塋不遠處梯田旁的荒地上撮起一抔土,堆出一座空塚。
難道祖父竟沒有留下一絲生命的痕跡嗎?我來到十二裏以外的徐姓村莊,尋找祖父居住過的茅草房。我曾經在那裏度過半載的童年時光,在那裏見到祖父的遺容。可是村子在祖父去世後不久即因建水庫而搬遷,舊村址已在水下了。堂弟自告奮勇,說他興許還能找到祖父故居的地點。我們走過高低起伏,種了玉米、花生和西瓜的梯田,來到一處狀似港灣的所在,有幾株老樹枯死在汪洋之中。堂弟估計了一下方位,朝東北方向跨出四五十步,“大概就在這裏了。”
這是一片蘋果林,果實都套在黃紙袋裏,在綠葉的襯托下十分耀眼。祖父那座風吹日曬呈暗黑色的茅草屋早已不見,連地基的痕跡都找不到了。老屋前不遠處,原有一方池塘,祖母常拿了棒槌在池邊的石頭上洗衣。如今池塘幹涸了,隻剩一片葦叢,細長的葉子在晨風中搖曳。
祖先的遺跡都不見了。離家近七十年,父親攜三代四口人千裏迢迢趕來,所能祭拜的,不過自己堆砌的空塚而已。
(兩千零八年七月一日記於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