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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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四)

(2008-03-06 19:25:13) 下一個

從那以後,文杏不再回避我。暑假過去,我從音樂學院回來過周末,和文杏一起帶著妞妞逛公園,逛商場,就像一家人。我個子高,妞妞騎在我脖子上,吃著糖果居高臨下地東張西望,忽然看見路邊上有人賣鳥,是那種顏色嬌黃的小鳥,琥珀一般的小嘴晶瑩鮮豔,半透明,可愛極了。妞妞蹲在鳥籠前左看右看,說什麽也舍不得走。賣鳥的說:“給孩子買一對兒吧。”文杏搖頭。我問文杏:“我可不可以買一對給妞妞?”文杏的倔脾氣上來了,硬是不讓買,說不能慣她。妞妞氣哭了:“媽媽,你是壞媽媽。我不要你了。”

我看著這娘兒倆,一對兒倔脾氣,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妞妞忽然不哭了,抬起問掛著淚痕的笑臉兒問媽媽::“小鳥有爸爸媽媽嗎?”文杏說:“當然有。”“那他們現在在哪兒呢?”

文杏一下子愣住了,答不上來。妞妞說:“它們的爸爸媽媽丟了孩子,多著急呀!媽媽,我再也不說不要你了。”唉,這孩子,她才兩歲多呀。

中午吃飯的時候,文杏緊盯著我看。我問她看什麽,她歎了口氣說:“小左,你圖我們娘兒倆什麽呀?”我聽了,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說:“文杏你看不出來嗎?我一直就喜歡你,從少年班的時候就喜歡。”文杏說:“你這個才子,將來畢業後前途無量。我算什麽呀?南方人講話,拖油瓶。結果婚,還帶一孩子。”我說:“文杏,你看妞妞跟我親不親?今天跟你說心裏話吧,我早就打定主意了,這輩子,我非你不娶!”

文杏一聽這話,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窗戶紙捅破了之後,文杏帶我到她家去了一趟。他父親挺和氣,通情達理,可就是看不上妞妞,大概覺得她是個孽種。我急著和文杏商量結婚的事,她說,上大學期間,不能胡思亂想。所有的事,畢業以後再說。我說:“那你至少給我個準話兒,畢業就結婚,好不好?”她答應了。

她答應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我們都很窮。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為她買了一塊歐美加手表。她呢,送給我一條帶十字架的銀鏈子,是她媽媽的遺物。她告訴我,她媽媽信教,臨終前,把這條銀鏈子放在她手裏,說十字架能保佑她。她還對我說,跟我在一起,她心裏特別踏實。

我等了兩年零一個月。充滿希望和憧憬的兩年零一個月。

日子過得很快。文杏漸漸開始在歌劇中擔任重要角色,妞妞上了幼兒園。最後一個暑假來了,又去了。歌舞團分給文杏一套兩居室的樓房,我幫她搬的家,一切都安排好了,回到音樂學院,文杏開始在通信裏商量婚禮的事,我呢,每天掐著指頭算,離畢業還有多少天。我這心裏,就像當時的歌裏唱的: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長途電話打到宿舍樓裏來。

我趕到文杏父母家的時候,天色已晚,整個房間黑洞洞的,沒有一點亮光。燈光在我的腳步聲和急切的敲門聲中悠悠亮起來,文杏的母親一見我就泣不成聲。文杏的父親臉色蒼白,斷斷續續的字句讓我明白了一切:煤氣中毒。文杏,還有妞妞。

老父親用落實政策的賠償金買了一架鋼琴,放在文杏剛分到的樓房裏,供她彈琴練聲。歌舞團計劃排演《蝴蝶夫人》,由她擔任主角。文杏很興奮,比平時更加勤奮地練聲。“當晴朗的一天,在那遙遠的海麵……”美麗的旋律每天在房間裏響起。

剛剛十月底,寒流就來了,滴水成冰。妞妞喊冷,文杏在睡房裏生起蜂窩煤爐,把煙筒連到牆上現成的煙道,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煙筒的接口都用報紙糊起來。文杏的妹妹準備高考,在另一間睡房裏複習功課。第二天早上醒來,妹妹感到頭重腳輕,而姐姐的睡房裏沒有一點動靜。打開門一看,妹妹就癱倒了:

床上那母女倆,文杏尚存一息遊絲,妞妞早已斷了氣。

我一下子懵了。一切好像都是在夢裏,耳邊嗡嗡響,看別人張嘴,聽不見聲音;他們推我拉我,我也沒有感覺。後來,文杏的父親告訴我,好幾個鍾頭,我臉色煞白,呆呆的如同傻子一樣,別人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別人不理我,我就木頭一般坐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整個一具僵屍。這些我都不記得。

我能回想起來的,是在醫院裏。我坐在文杏的病床前,看著她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我拉著她的手,眼淚無窮無盡地流下來。

我看著文杏,又想到妞妞,可憐的孩子,她才四歲呀!多麽聰明可愛的妞妞啊!

我連小妞妞的遺體都沒看到。文杏妹妹告訴我,妞妞的爺爺奶奶聽到噩耗,嚎啕之後堅持要把妞妞帶走,照他們家的規矩舉行葬禮。文杏的父親歎氣說:“按照老規矩,妞妞是他們家的人。她媽媽現在又做不了主,就依他們吧。”

幾天後,妹妹代表全家參加了葬禮。回來說,火葬時小妞妞的頭發梳成一對小抓鬏,穿著紅棉襖紅棉褲,眉心還點了顆紅痣,麵色如生。妞妞的姥爺聽了一句話沒說,大淚珠子劈裏啪啦砸到病床旁的地麵上。

文杏仍然沒有好轉。她臉蛋粉紅,嘴唇紅潤,就像夏天我們倆單獨在一起,說悄悄話時,臉上發燒的樣子。可我怎麽叫她,她也不醒。她偶爾會皺皺眉,動動嘴角,甚至會笑。然而,當我把耳朵湊過去,我什麽也聽不到。

你見過煤氣中毒的病人嗎?臉色看上去跟好人一樣,甚至比好人還紅潤,可是腦子已經死了。命運真殘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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