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過去稱本州大島的西部地區為“中國”,也就是國家中部的意思。當年華風東漸,從九州島登陸傳至本州,經由中國傳向京都奈良,進而整個日本。為了避免混淆,中國的南部今天稱為山陽,北部稱為山陰。在山陰,古老的中華文化傳統仍頗濃厚,古刹裏常能發現漢唐遺物,實驗室裏還貼著孟子語錄:“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這種話,我們今天的同胞恐怕沒有多少人願意聽了。
星期天,想進山尋一座千年古刹,而同事伊莎貝拉卻邀我去看畫。我對日本畫興趣不大,但因伊莎既不懂日語,又不識漢字,便欣然同往。山陰的鐵路似乎還停留在二十世紀初葉,幾十公裏的路程,要換兩次車,將近兩小時。幸而沿途景色尚佳,稻田邊楓葉如火,號稱伯耆富士的大山已經白了頭。明亮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旅客們都在閉目打盹。伊莎看著旅遊手冊,向我介紹足立美術館。
館名取自一個名叫足立全康的人。此人出身貧寒,小學後即輟學,在家務農。後來經過自己的努力,成為山陰少有的幾個大實業家之一。他從小喜愛繪畫,幾十年下來,搜集了許多名畫。七十一歲時,足立把自己的薈集捐獻出來,在家鄉安來建造了這座美術館。
安來位於島根縣,瀕臨日本海,是個偏僻所在。這裏海岸優美,內陸山巒起伏,盛產稻米水果。然農業式微,直到今天,這裏仍是日本的貧窮地區之一。小小的安來車站,周圍是鐵工廠,灰色的水泥建築,毫無特色。美術館離車站還有十幾公裏,好在有免費巴士,每小時一趟。來到美術館,見其為包稻田和民居所包圍,既不高大也不起眼,心中頗感失望。
可是一進入館內,我的呼吸就屏住了。寬大的落地窗如一方方畫框,畫框內,活生生的山水圖卷讓人心曠神怡。苔園,石園,鬆園,枯山水園,池園,……一座座首尾相融,包圍了美術館,遠近前後,構成巨大的三維圖畫。白沙的江海上點綴著黑石的島嶼,苔蘚和結縷草覆蓋的山丘上紅鬆斜立。據說垂直栽種紅鬆是對它們的虐待,因為它們喜歡生長在山崖邊,隻有斜立著才舒服自然。不過,楓樹是今天的主角,五角形的葉子在綠白黑的和弦中唱出淡黃深黃桔紅紫紅。直的塔,曲的鬆,圓溜溜的苔丘,嶙峋的怪石,處處成景;一舉步,一回頭,變化無窮。微風搖動五彩繽紛的秋葉,黑白分明的喜鵲翩翩飛舞,陽光慢慢轉動著,景色瞬息萬變。美術館的介紹上援引足立全康的話說,“庭園,在某種意義上,是有生命的畫軸。”那麽就慢慢展開畫軸吧。
這畫軸確是奇妙。它在靜中飽含著動,花開花謝,葉生葉落,春夏秋冬,日日時時不同。這畫軸借景巧妙,把出雲地區的山巒樹木河流瀑布,都包含在內。日月星辰,雨雪陰晴,也全在其中。
三五成群的學生,手牽手的戀人,輪椅中的老人,大家靜悄悄望著窗外,各自做著自己的夢。畫麵如此完美無缺,實在令人困惑。仔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山丘林塔、以致美術館所有門窗的開啟方向都經過精細的設計考慮,人在美術館內,周圍的道路、農田、民房,雜蕪的電線杆和電線都被遮住,似乎根本不存在。原來時空也可以被剪裁扭曲,做成盆景。
足立美術館從五年前獲得美國《日本庭院雜誌》(Journal of Japanese Gardening)的青睞,一直在幾百個日式名園中獨占鼇頭,每年吸引幾十萬遊客。美術館給無數人帶來快樂,也給安來帶來巨大的財政收入。一個靠奮鬥從貧困跳出來的人,積聚了財富之後,不像今天國內的大款們那樣恃財鬥富,窮奢極欲,暴畛天物,置貧困百姓於不顧,而是把財富以藝術的形式反饋給社會,我突然想對這位足立先生作一番了解。
足立全康出生於一八九九年。小學輟學後,眼看務農沒有前途,便去做工拉木炭。從炭場到安來海港,來回三十公裏,十四歲的男孩腳穿草鞋,兩手抓緊車杠,肩帶深深勒進肉裏,一邊喘息一邊做著夢。有一年山陰大雪奇寒,交通堵塞,取暖的煤炭運不進來,百姓苦不堪言。全康從炭主那裏買了雙倍的木炭,在沒膝的大雪中一路走一路賣,收入陡然翻了一番。嚐到做生意的甜頭,他便不可收拾。小本生意積攢一些了資財之後,跑到大阪去開織布行,買賣房地產,做穀物期貨,最後發了大財。足立自稱一生最愛者三:畫、庭園、女人。女人方麵他似乎不甚成功,而他的美術收集和庭園建造在日本廣為人知。
少年時的足立常常剪下書報雜誌上名畫的照片,夾入書本,寶貝般收存起來。他最喜歡橫山大觀的畫作,花了大半生時間,搜集到一百多幅精品。今天,足立美術館藏有繪畫、陶瓷藝術品一千三百多件。建造日本最美的園林則是他一生的夢想。美術館的四萬三千平方米土地給了他難得的機會,隻是在開始實現這個夢想時,足立已是年逾七十的老人了。經過反複考慮,他決定把整個美術館包圍在庭院之中,讓每個窗口都成為一幅美麗的圖畫。他的園庭設計,有時出於名畫的畫麵,比如白沙青鬆庭的格局就是出於橫山大觀的畫作《白沙青鬆圖》。為了這些園庭,足立不顧年邁,四處奔走,收集奇樹異石,邀請眾多庭院設計師幫助設計建造改進,孜孜矻矻凡二十年。每日晨昏,他還要到園中散步,目光帶著三分欣賞七分挑剔,感覺絲毫不對的細節都要記錄下來馬上修改。年複一年,園林變得無懈可擊,直到九十一歲上撒手而去。
他確實達到了目的。足立美術館最讓人流連忘返的,就是站在任何一個窗口遙看如畫的風景,進入無我之境。不過,園林的光彩蓋過了美術作品,未免有買櫝還珠之嫌。何況景色雖美,卻不能投足,因為它實在太精巧了,已失去了園林的作用。七名園藝師、五十名園工每天在開館之前和關館以後都要進行清理整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不停,觀眾隻能隔窗望園興歎。對我來說,它過於雕琢,未免有點矯情。然而這些都不重要。望著眼前的風景,我腦子裏浮現的,是那個弓得像螳螂一般奮力拉車,懷著夢的少年,那個堅忍不拔,把夢留給人間的耆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