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叫鮑勃。”
剛把行李放好,一位旅客就坐到我旁邊,友好地伸出手來,笑得滿臉一個嘴。我也樂了。飛行十幾個小時,能碰上個愉快開朗的旅伴,那是福氣。
兒子對飛機上的飯菜嗤之以鼻,除了喝水上廁所之外,一直蒙頭大睡,我樂不得清靜一會兒讀點書。可是鮑勃的嘴卻一刻也不停歇,搞不清是自言自語還是在跟我說話。起初我出於禮貌,不得不搭腔,後來越聽越有意思,幹脆把書收起來了。
這老頭兒,今年整七十,祖籍意大利,父輩起移民美國。光亮的禿頂,耳邊稀疏的白發梳得很整齊。麵孔消瘦,鷹鉤鼻子上架著金絲眼鏡,腰杆筆挺地坐在座椅上,側影很像好萊塢名演員喬治·斯科特(George Scott),特別是他演的巴頓將軍,隻不過身材小了一號。五十年代,鮑勃入伍海軍,在日本和南韓服役,還拿過台灣一枚頒發的勳章。他曾把自己的軍伍生涯寫成一本書,裏麵充滿了美軍在亞洲駭人聽聞的故事,可是沒有出版社願意印刷。結過兩次婚,第一任妻子在小兒子三歲時離家出走,沒了音訊;第二任妻子一病二十多年,躺在床上還沒完沒了地抽煙,結果死於肺癌。雙親自然早就沒了,兩個兒子,老大品性惡劣,多年前被他掃地出門,斷絕了來往;老二則因毒品過量死在聖地亞哥。
“沒想到我們這個移民家庭,才三代就斷根了。”他哈哈笑著,似乎並不傷感。
鮑勃獨自一人住在印第安納州鄉下,離最近的鎮子也有七英裏。“無聊啊。我整天站在窗戶前麵,看著屋外兩英畝地裏的青草慢慢地長。”我想象不出一個老人怎樣消磨孤獨。他那張一刻不停的嘴,大概就是與孤獨長期奮戰的結果吧。“你自己做飯嗎?”我沒話找話。“一個人做什麽飯?我吃三明治、電視晚餐(TV dinner),吃膩了就下館子。實說吧,從我老婆得病了以後,有二十多年沒做過飯了。”
飛機突然顛簸起來,鮑勃一下子失去了頭緒。他不斷地歎氣,流汗,抱怨飛行太可怕,說老骨頭要散了。四十年前,他乘軍機從南韓飛往關島,途中差點失事。從那以後,他再也沒坐過飛機,直到今天。他對這架波音機了如指掌,翼寬多少,座位多少,需要機油多少噸,事先都作了調查。因為他害怕飛行,痛恨飛行。
可是,今天他必須飛越太平洋,到中國去。旅程本來安排在五月,起飛那天他變卦了,害怕。交上二百五十美元罰金,改到六月。後來又改到七月、八月。“今天早上,我在高速公路又在想,還是回家吧,不去了。後來我對自己說,不行,鮑勃,你不能再推了。你一定要去找蘭。”
蘭是鮑勃在網上認識的戀人。蘭在中國。
說起蘭來,鮑勃驟然年輕了至少五十歲。“上帝呀,我好愛她!”他大聲說,引得周圍的旅客都轉過臉來看我們。
鮑勃在孤獨抑鬱之中發現了互聯網,又由互聯網發現了香港一個網站。那裏,數以千計的中國女人,從二十出頭到六七十歲,把自己最好的照片展示出來,等待著外國男人的青睞,期望投入他們的懷抱,離開中國。“她們都是知識婦女,有自己的事業,有經濟能力。她們不求錢財,為的隻是尋找愛情。她們有教養,能幹又溫柔,會做菜,懂得體貼人。還有她們的身材,哦,上帝啊!哪像美國女人,一個個簡直就是啤酒桶!”
我見過幾個嫁到美國來的中國女人,她們的情形和鮑勃描述得很不一樣。但是,麵對鮑勃那青春煥發的麵孔,我不忍打擊他的熱情。況且,我對這類事情所知甚少。我隻是說:“你知道,任何地方都有誠實的人,也有虛偽的人;有追求愛情的,也有追求錢財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漫不經心地說。“比如我第一任老婆。她說愛我,可轉身就扔下我和孩子,跟別人跑了。”
他顯然沒聽進我的話。我加了一句:“而且,如今中國女人也不是都會做飯,都願意照顧丈夫的,尤其是城市女人。”
“就是呀,”他說。“像我第二個老婆,打進了門就生病,家裏什麽事都得我做。連吸塵器開關在哪兒她都不知道!媽的,當初真不該娶美國老婆!”
我隻好閉嘴,聽他接著說。
鮑勃在網站登記,填表,交費,很快就收到幾個女人的信息。與她們通了幾次信,選中了身在保定的中醫師蘭,鮑勃很快就愛得不可救藥。“她是那麽美麗,那麽溫柔,那麽善解人意,那麽愛我。”鮑勃的聲音都顫抖了,眼睛濕潤。“她有一種能力,幾句話就鑽到我的靈魂裏來了。好幾次,她的信讓我淚流不止。上帝啊,我沒救啦。”
我突然感動極了。可憐的鮑勃,幸運的鮑勃。他真地愛上了,而且愛得那麽真摯,簡直像個純真少年。
鮑勃和蘭之間的信件由網站負責翻譯,每封收費四美元。鮑勃平均每天寫三封信。“翻譯得很糟糕”,他笑著說。“有一次我說了句,‘我簡直不能相信’(I can’t believed it ),蘭寫了好幾封信問為什麽我認為她說謊。哈哈!”
鮑勃開始學中文,可是進展很慢,到現在隻會說你好謝謝再見。蘭學會了三個英文詞:I、love、 you。“我們每天通一次電話。我們打電話,那才好玩呢。我說‘你好’,她說I love you。完啦。”
我跟著他大笑起來。
鮑勃從提包裏拿出一個大信封,小心翼翼地打開來。一遝文字材料當中,夾著兩張彩色印刷機打印出來的網頁,上麵有三四張照片。一個看上去相當年輕的女人,小巧輕盈,穿著深藍色的西裝衣裙,或立或站,微笑著,麵目不十分清晰,顯然經過數碼處理。
“你能相信嗎?她已經六十歲了。”鮑勃睜大了眼睛。“她看上去頂多三十五!”
“你給她寄過照片嗎?”
“當然,當然。蘭說了:在你的大房子前照一張寄給我。我寄給她,她高興得不得了。”
“這樣一位妙人兒,竟然愛上了我!她說她就想和我在一起,為我治病,給我做飯,讓我享受,因為她愛我。天啊,她讓我忍不住哭,讓我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號性感大明星!”
我不忍也不敢對他說,講這種話的人很可能別有所圖。隻好轉彎抹角地說:“聽說在中國,為了錢財而追尋涉外婚姻的女人很多。”
“她可不是為錢財,她有工作,有文化有教養。”鮑勃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忽然為自己的不純潔感到羞愧。
“我要娶她。我出來之前把美國方麵的手續都辦好了。中國的手續很煩瑣,我準備停留四個星期,一定要把我的新娘帶回家。那時我再也不買電視晚餐了,每天都能吃上美味的中國飯了,哈哈。芙蓉蛋(egg fuyoung),我的最愛!”
我說我在北方從來沒吃過芙蓉蛋。“什麽?沒有芙蓉蛋?”鮑勃十分震驚。“朋友,你把我的心都碾碎了,我不跟你講話了。哈哈!”
我問他到了北京住在哪裏。“不知道。蘭會到機場來接我,她手裏將抱一個一人高的泰迪熊。多麽可愛呀,哈哈。然後,她要帶我見她的親戚。然後,我們就辦手續結婚。”
離北京越近,鮑勃就越焦躁不安,沒完沒了地喝水。“蘭要是不來接我,我可就慘了。”他自言自語。“不會的,”我安慰他。“對,不會。真要是那樣,我馬上就買返程機票回家。唉,不管結果如何,這是我最後一次來中國。老骨頭,經受不住了。”
我給他留下電話號碼:“萬一有事,跟我聯係。”
下了飛機,過邊檢,取行李,鮑勃越發緊張,汗水淋淋,一句話都沒有了。拿到行李後,他抓住我的手臂,哆哆嗦嗦地說:“夥計,我先走啦,祝我好運吧,夥計。”
待到我和兒子走出海關的出口,到處尋找鮑勃的時候,他已經沒影了。我鬆了口氣,這說明蘭確實來了並且把他接走了。我努力想象他和蘭見麵的情景:他是欣喜若狂,還是極端失望?
我在中國停留了兩個星期,鮑勃一直沒有來過電話。看來一切進展順利。
祝你好運,鮑勃。
2007 華夏文摘 cm0709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