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埃菲爾塔五光十色,隔桌的兩位女郎卻不斷把目光投到我們這幾個人身上。我周圍這四位英姿勃發的男人當年都是讓·保羅的徒弟,那時我也被 師傅送到巴黎,和他們成為師兄弟。工作之餘我們常到酒館去,邊談邊飲到深夜。喝到興起時,哥兒四個就引吭高歌:“讓我喝吧,別攔著。我要是死了也別難過。 請把我拖到酒桶下,讓美酒流進我的嘴巴……”。我卻想起洪湖赤衛隊政委韓英,笑得幾乎將酒從嘴裏噴出來。一晃十來年沒在巴黎聚會了,這回被他們請來,免不 了再暢飲幾杯。
紅、白葡萄酒喝光,甜點也用過了,佛朗索瓦意猶未盡,招手要了一小杯酒。他呷了一口,滿意地點點頭,然後遞給我:“嚐嚐”。酒杯纖細小巧,涼森森的冰手,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綠光,宛如透過嫩葉看陽光。
“這是沙特魯(Chartreuse)”,布魯諾摸著刮得溜光的頭皮,笑眯眯地瞧著我。抿了一口,酒力強烈,冰冷清冽,微苦的幽香沁人心脾。“好酒!” 我仰頭一飲而盡。幾人大笑。平時憂鬱文靜的丹尼朝著服務生高喊一聲,轉眼又上來五個杯子,都是淡淡的琥珀色。“另一種沙特魯”,他說。仍然清冷,不過苦中 帶甜,酒力稍淡。還是那股幽香,縹緲綿長,難以言述。
我讚不絕口,幾個人都有些醺醺然。走向塞納河的路上,布魯諾神秘兮兮地說,“那是神父酒。下次有機會,到沙特魯峽穀去看看。在那裏不光能嚐到這沙特魯酒,還有阿爾卑斯山的沙漠”。
阿爾卑斯山上的沙漠?布魯諾笑而不答。
兩個月後,格勒諾布爾(Grenoble)。想起布魯諾的話,開車去尋找沙特魯的沙漠。
沙特魯地處法國東南部的多芬山脈(Dauphine Alps)。多芬就是海豚,中世紀維也納大公盾徽上的動物。十四世紀中葉,國王飛利浦六世從休伯特二世手裏買下名叫海豚的莊園,並許諾休伯特在法國的後代世襲海豚的頭銜,多芬的名字就這麽傳下來了。
汽車一出格勒諾布爾就上了山道。峭壁頂上,古城堡憂鬱地俯視著忙碌的城市和起伏的山巒。道路漸漸曲折陡峭,幾條峽穀溪流過後,進入深山。四周古木參天,枝葉繁密,天色驟然暗了下來。
雨水浸潤的阿爾卑斯草場
濃鬱的番紅花遍地開放
經過久已廢棄的幽黑城堡
沿著來自聖勞倫蜿蜒的騾道
過了小橋,我們緩緩前行
穿越森林,就攀上了山峰
十九世紀末,英國詩人兼學者馬修·阿諾德曾到此一遊,寫下一首長詩,其開首之句正是我眼前的景色。一百多年過去,阿爾卑斯山依舊,隻是騾道如今已成了公路。車窗外一邊是草長鶯飛,一邊是溪流湍急,哪裏會有沙漠呢?不管它,先進沙特魯峽穀再說。
在歐洲,這個峽穀非常出名,其名出自一位跟師兄布魯諾同名的神父。
聖布魯諾(St. Bruno)1030年前後生於科隆,二十歲出頭就在香檳省首府蘭斯擔任重要神職。五十多歲時,這位地位顯要的知名學者突然遠離塵 世,帶領六位兄弟走入常年積雪、山岩險峻的沙特魯峽穀,修建了沙特魯修道院。他們剃掉頂發,獨身禁欲,粗衣素食,棄絕世間的一切安逸,創立了苦修的卡爾特 教派(Carthusian Order),其修煉以主張噤聲而聞名於世。據說布魯諾去世後,卡爾特修士派出使者傳布訃告,脖子上掛一卷長長的羊皮紙,騎 馬走遍了英法德意。每到一個教堂,使者便走進去宣讀訃告,教會和教區的代表在書卷上寫下對布魯諾的禱告回憶紀念讚揚。這張保存至今的羊皮書卷上密密麻麻留 下了一百七、八十款文字。
行行複行行,終於路邊閃出一塊墨綠的牌子:靜默之區(Zone of silence)——修道院就要到了。
路標引我至外院。這裏原是修道院的世俗助手們活動的地方,現已成為博物館,再現了修士們的生活。每位修士住在一間狹小的號間裏,一張木床,一方木桌,一 個取暖爐,一塊可以跪下來禱告的地麵。門常鎖,唯一與外界相連的是一個半尺見方的窗口。需要吃飯時,修士把字條從窗口送到屋外:請給我一條麵包,一杯牛 奶,一杯水。所有的生活物品都是世俗兄弟提供的;他們養牛種菜,砍柴做飯,修屋建房,縫衣製鞋,無所不能。
一個人若想要成卡爾特神父,必須在院內經過七年的苦修。七年修滿,則由全體修士投票決定其去留。投票是秘密的:禱告之後,將一枚 豆子投入小盒子,白豆讚成,黑豆反對,紅豆棄權。通過選舉而留下來的,禱告修煉是終生的追求。死後,屍體就放在自己的床板上抬出去埋了。沒有棺木,沒有墳 堆,平地上插個十字架標誌著他曾經活過而已。世間的一切對他們都不重要,他們心裏隻有天堂。
“我們是荒原的小花,朝著太陽微笑。”銀幕上一位修士這樣說,瘦削而蒼白的臉上泛出異樣的光彩。
從外院到修道院需要步行兩三公裏。碎石路的兩側巨樹成蔭,樹幹上長滿了青苔。遊人寂寥,悄聲細語。一群奶牛在草坡上悠閑地漫步,遠處的群巒中,伐木聲清晰可聞。夏季的阿爾卑斯,萬物清新美好,很難想象每年八個月冰封雪蓋的嚴酷。
一片灰藍色的屋簷從遠處石頭圍牆上探出頭來。禮拜堂的尖頂刺入天空,鍾聲在峽穀裏回響。修道院三麵環山,院外,高過教堂尖頂的山坡上,矗立著花崗岩的十 字架,受難的基督高懸在上,腳下的聖母滿麵憂傷地仰望。藍天灰岩綠樹白雲的夏日或者漫天飛雪舉目皆白的冬天,當修士們走出號間仰望耶穌和十字架,他們的心 情會是怎樣的呢?很想進去看看他們,體會一下八九百年前的生活,無奈圍牆森嚴,院門緊閉。
詩人阿諾德當年有幸進入修道院,他的描述和博物館的介紹,讓我依稀看到寂靜的庭院和潮濕的走廊。白天,除了教堂定時的鍾聲,隻聞 嘩嘩流濺的噴泉。修士們終年一襲白袍,缺乏陽光的臉孔深藏在寬大的連著長袍的尖帽裏麵,跪在地板上無聲地禱告。禱告之間,他們抄寫經書,為後世留下大量的 書稿。夜深時,眾人走出號間,幽靈般影影綽綽聚集在小教堂。白日噤聲的條規既已解除,他們跪下去放聲哭喊懺悔,直到淩晨……
麵對這樣的修士,阿諾德在《來自沙特魯修道院的詩行》裏曾如此感歎:
徘徊於兩個世界之間,一個是死亡
另一個微弱無助,等待出生
我的頭無處安歇
像他們一樣,我在地上無助地等待
世界嘲笑他們的信仰,而我的眼淚——
我到此在他們身邊拋撒。
我沿著修道院外的小路,上上下下、漫無目的地行走。山峰巨石突兀,古樹陰森茂密, 大如蒲扇的菌菇擁抱著撲倒的朽木。四周已遍寂靜,隻有樹葉在微風中搖曳的聲音和偶爾一兩聲鳥啼。猛然間鍾聲驟起,驚起一群鳥兒,撲啦啦從頭上飛過,瞬間消 失,而清悠的鍾聲在峽穀中回蕩,經久不息。鍾聲是信號,修士們在各自的號間裏同時跪倒,一同默禱。遠離塵世的獨處之中,他們要讓共同的禱告達到天庭。
公元三世紀起,不少基督徒為躲避迫害從埃及進入撒哈拉沙漠。康斯坦丁大帝皈依基督教以後,迫害停止了,但仍有基督徒進入沙漠,在 惡劣的環境和靜寂的孤獨中尋求心靈的領悟和解放,史書上稱這些人為“沙漠神父”(Desert Fathers)。據說這種對隱居的追求來自早期猶太先知 的身教和古希臘羅馬文化中斯多葛式的自我約束。而與此類似的一些東方宗教裏的苦修傳統,恐怕就更為久遠了。
阿爾卑斯山沒有沙漠。“靜聖”布魯諾建立了這座人造沙漠,帶領門徒進去苦修。阿爾卑斯山也沒有迫害他們的異教徒,布魯諾們是自願進入沙漠的。宗教史學家們對其中的緣由眾說紛紜,流傳最廣的,是這麽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一位名為塞諾都許(Cenodoxus)的人去世。此人生前是巴黎受人尊敬的教師、學者、醫生、法官、哲學家。他救治病殘,幫助窮困,言語謙 和,做事努力,連最挑剔的巴黎人都說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好人。其生命垂危時,整個巴黎為他禱告;死後,遺體被運到聖母院,作最後三天的祝福。
第一天,神父說:塞諾都許是個好人。屍體忽然大叫:他已被控告!第二天神父說,塞農都許是個好人。屍體大叫:他有罪!第三天,神父剛說出同樣的話,屍體就痛苦地喊道:哦,上帝,我的上帝,我已進入永恒的地獄!
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為什麽這樣的好人竟要入地獄?人群當中,就站著布魯諾。布魯諾深深地迷惘:塞諾都許作了那麽多好事,尚要進地獄;我無法和他相比,豈能得救呢?
這個宗教劇的本意是警告世人,不要光做好事而忽略“靈修”,那樣會放大個人的驕傲。當一個人為自己的驕傲而努力時,就忘記了作人的真正目的,而這在上帝 麵前就是死罪。中國文化沒有很強的宗教意識,中文的“罪”字很難清晰地區別刑法上的罪(crime)和宗教上的罪(sin)”。基督教義裏,sin常會產 生比crime更嚴重的後果——“死罪”意味著永遠進不了天堂。而驕傲和自以為是是最大的sin之一。
布魯諾也許就是這樣想的,於是進入深穀,終日不語。
這些年來,見了不少上帝的代言人和對別人頤指氣使的“義人”。噤聲的修煉方式令人欽敬,隻是直到今天,整個教派在全世界的人數還不足五百。
卡爾特修士不隻是天主教的苦行僧,還是它的神農幫。修士們采集草藥,中藥鋪似的分門別類,並發明了神酒沙特魯。
四百年前,亨利四世的一位將軍交給修道院一份手稿,裏麵描述了某種“長命酒”的秘方。不久,“神露”問世了。在葡萄酒基礎上加配一百三十種樹草花卉的精 華調製而成的藥酒,很快成為健身強體、返老還童、起死回生的名飲。這種七十多度的烈酒大概太珍貴、太容易讓人“幸福”了,幾經改良,才有了五十五度的綠色 沙特魯和後來四十度的黃色“小兒科”。
沙特魯酒還挽救了修道院。法國大革命以來,卡爾特修士兩次被逐出法蘭西;但每次都被請了回來,原因之一就是沒人能造出這麽好的 酒。據說沙特魯酒的秘方隻掌握在三個修士手裏。保守秘方的方式大概和中國眾多的祖傳秘方類似,三人誰都不具備釀製的全部信息。這種酒也確實獨特。行家者 言,抿一口綠色沙特魯,舌頭一轉能嚐出五種不同的味道。
據說,沙特魯特殊的苦香味道來自於微量的側柏酮(thujone),即苦艾腦,也就是苦艾酒的主要成分,類似於大麻裏麵的四氫大麻酚。這使綠色沙特魯成為崇尚黑暗恐怖吸血鬼的現代哥特文化中最受歡迎的飲料。這恐怕是當初創造沙特魯的虔誠修士們萬萬沒有想到的吧。
沒時間去瓦隆(Voiron)的酒廠,離開修道院之前,專門到博物館的禮品店裏買了一瓶綠色沙特魯,準備回家細細品嚐。拎著這瓶酒,想起英國作家Hector Hugh Munro(筆名Saki)曾留下這麽一句話:
“讓人們去談論基督教的沒落吧,造出綠色沙特魯的宗教體係永遠不可會真正死亡。”(People may say what they like about the decay of Christianity; the religious system that produced green Chartreuse can never really die.)
2006 華夏文摘 cm061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