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逐影
(2007-08-26 12:24:36)
下一個
初次邂逅那柄倒懸之扇,是十多年前。一個冬天的早晨,我擠出洶湧而沉默的人潮,衝進新幹線列車的車廂,坐下來抹一把汗,望了一眼窗外。那擠擠壓壓、灰頭 方腦的混凝土樓房鱗次櫛比連綿不斷,一直蔓延到視野盡頭的雲霧中。雲霧上方,潔白的山峰影影綽綽,優雅輕盈地飄懸在藍色天幕上,隨著城市的喘息微微顫動。 此景隻應天上有啊。當時就湧出一種衝動,要攀上那尖尖的扇柄,一小天下。
我愛山。山與人似,外貌經曆盡不相同,或娟秀,或雄健,或以體態勾人 眼目,或以氣勢攝人心魄。富士山以其完美對稱的體態聞名於世,更有個獨一無二的絕景:它的影子。那富嶽兀然獨立,陽光甚或月光下,陰影能覆蓋幾百裏大地, 蔚為壯觀。然富嶽多雲霧,山頂火口既大且深,山影轉瞬即逝,非天時地利皆備不得見之。有人給它取了個別致的名字:影富士。這次到日本開會,特意提前兩天抵 達,就是要登富嶽,尋山影。
從一開頭旅程就不順利。先是美航晚點,誤了去大阪的飛機。好不容易混上飛往東京的航班,行李卻沒跟上來,裏麵有全 部的爬山衣具。成田機場的服務員一個勁鞠躬道歉,說最快也得後天才能把行李送到。午夜後趕到神戶的旅館,天亮爬起來,折回靜岡縣新富士市,天已過午。我問 出售進山巴士車票的老太太,山頂上夜裏有多冷,她把目光從老花鏡框的上方逼射出來,盯住我的T恤衫連聲說,“灑木矣,灑木矣!”(冷,冷)隨著她的手指, 我看到窗口外的天氣預報———今晚山頂夜間最低氣溫:一攝氏度。
過了淺間大社不久,進入林區,汽車在狹窄蜿蜒的山路上爬行。路邊的鬆林暗淡迷蒙,墨色的枝幹直入雲層。鉛灰色的天空伸手可觸,身邊的雲團時淡時濃,車窗上水珠滾滾。這種鬼天氣,哪能見到影富士?
汽車猛然鑽出雲縫,青山撲天蓋地而來,驚得我仰麵張目,高喝一聲彩。眼前一片蔥翠。碧綠的盡頭,密密麻麻的樹冠擠成筆直的輪廓線,四十五度斜插到雲裏去,不見首尾。白雲與蔥翠之間,陽光逼人眼目,天空藍得發紫,擠在視野的一角。
巴士停在五合目,也就是從山腳到山頂五成路的休息點,海拔2300米。我跑進禮品店,買了件黑色套頭衫,胸前印有“富士山”字樣,下標山高:3776米。
終於上了山路,看看手表:四點四十分。從這裏到山頂大約有十公裏。夏季天長,腳下快一些,天黑前興許能趕上影富士。
山坡一片紫黑,火山灰的顏色。沒有樹木,隻有矮小的灌木和野花,稀稀落落鑽出石縫,在廣漠的紫黑中閃著頑強的銀綠和明藍。起初路況不錯,坡度平緩,行人 穿著隨便,有說有笑。過了六合目,山路陡峭起來,人們呼吸急促,越來越安靜。忽見一群身著迷彩服的大兵拄著帶日本軍旗的木杖。走近看時,卻是美國兵,個個 站在路邊作牛喘。
才五點半,紅日就墜近雲層。餘暉把滿山的怪石塗成一片通紅,恰似葛飾北齋的浮世繪名作《赤富士》。我攀上小路外側的巨石,翹望東方,隻見大山的陰影在夕照下長長拉開。可惜!趕不上黃昏的影富士了,一抹暗藍正飛快地掠上山坡。看來隻好寄希望於明天日出了。
上下山的人忽然都全副武裝,個個腳蹬爬山鞋,手持登山杖,身裹防寒服,肩負防雨背包,頭戴雨帽,帽簷還帶著照明燈。低頭瞧瞧自己,腳上是上班穿的皮便 鞋,休閑褲洗得發白,赤手空拳,背著相機,像個逛大街的。我抖擻起精神,朝著迎麵的人大聲打招呼,“空泥齊挖”(你好),一邊大步往山上攀去。下山者腳步 緩慢沉重,在碎石鬆動的路麵上一步一滑。他們禮貌地停步讓路,表情凝重地說,請加油吧。
一個世紀前,每年有無數白袍草鞋頭戴草笠的神道善男循小路攀登頂峰。佛家弟子則在半腰的羊腸小道上盤桓,尋求通往彼岸的途徑。那時每條小路邊都堆滿了踩穿磨爛的草鞋。今天,男女老少帶著同樣的虔誠,低頭行路,隻聞沙沙腳步聲。登山仍然是一種宗教崇拜。
八合目,3250米。天已全黑,濃霧彌漫。寒冽的勁風穿透衣衫,把汗水吹得冰涼。中午吃的便當早就消化完了,胃裏餓得發燒。正考慮是不是接著往上爬,卻 見前方有個火山石堆起來的建築,門楣橫掛木匾曰:白雲莊。門外,很多人坐在大風中就地休息。木門半開,裏麵站著兩個彪形大漢,中間夾塊木牌:“非住宿客人 禁止入內”。
感謝西山君。昨天晚上讀到他的電子郵件,說為我估算了一下時間,很可能當天來不及下山。“我在八合目為您預訂了一個床位,請在那裏休息一晚,早上再登頂峰。”於是我走到門口,對大漢說,我有個預定床位。
大漢之一揮手讓我脫鞋進來,一股強烈的炭火味道鑽進鼻子。另一位嘰裏咕嚕說了串長長的日語,我隻好坦白:“瓦喀拉那矣”(不懂)。旁邊過來一位矮小文靜戴眼鏡的,用英語問明了姓名說,請跟我來。
白雲莊與其說是旅館,不如說是軍事掩體。木板地上,一床床棉被整齊排列,緊緊挨著,男女老少像幹魚似的直挺挺躺在被窩裏。等肩高處是小二樓,上麵也躺滿 了人。眼鏡領我到屋角,指著底層最邊上的被子說,這是您的床位。我跪下去,打算把棉被卷成被筒。眼鏡搖手:No,no,您隻能用半截棉被。我這才發現,每 床棉被下有兩個枕頭,長不及尺半。看來我必須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合蓋一條被子,不論是男是女。
我問,洗澡間在什麽地方?———沒有洗澡間。那我在哪兒洗臉刷牙?———您不能洗臉,也不能刷牙。沒有水。那廁所呢?———廁所在外頭。您必須穿公用拖鞋去廁所。
這當兒,進來七八個男女,是中國人。眼鏡理所當然地把他們安排到我旁邊。兩個女孩子撲倒在床上,喊道:“頭疼,惡心。”然後拿出小氧氣瓶來吸氧。聊了幾句,原來是橫濱來的留學生。
晚餐是米飯和稀湯寡水的咖喱汁。眾人分批走到一尺多高的長條飯桌前,盤腿坐下來吃飯。飯太少,三口兩口就吞入肚內,隻好多灌兩杯清茶。
和衣躺下,被子很潮,小枕頭對折起來還有點低。旁邊的小夥子要了我的地址電話,說萬一將來到美國也好有個熟人,然後就脫掉防寒服,從背包裏掏出所有的衣 服,一層一層穿在身上,最後套上防寒服,鑽進被子。我的套頭衫本來就潮濕,讓他這麽一攪合,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小夥子的另一邊是對夫妻,熄燈前,丈夫隔著 妻子對第三床被子裏的人半真半假地說,不能摸我老婆啊。
門整夜開了條縫,山風呼嘯而入,抽打得蠟染門簾劈啪作響。我隨著小夥子翻身,他臉朝 左,我就向左翻;他臉朝右,我就向右翻。隻有這樣,才能減少鑽進被子裏的冷氣。迷迷糊糊不知睡著了沒有,聽見不斷的呻吟:頭痛!喘不上氣!體貼的男人小聲 安慰:吸點氧吧,再躺一會兒,等天亮我跟你下山,咱不爬了。兩個人不停地唧唧噥噥,我的頭也開始疼起來,不知是缺氧、缺覺還是缺熱量。
忽然響 起持續不斷的嗡嗡聲。我按亮手表:兩點。地麵上站著二三百人,彎腰收拾物件,不言不語;背包開合,拉鎖聲連成一片。日出是四點半,到山頂還有兩小時山路。 我爬起來,覺得頭重腳輕。探頭門外一看,心就涼了:大雨瓢潑,水霧蒸騰。一丈來寬的平台上,擠挨挨地坐滿了人,個個頭戴照路燈,無聲無息,軍事行動一般。 雨點被狂風驅趕,橫向裏抽在人們身上,劈啪啪連聲作響。望山下,黑暗中無數微小的燈光斑斑點點,勾勒出之字形的山路,時隱時現。我想到當年曲折流下山去的 岩漿;今天這閃光卻是倒流回火山口去的。
眼鏡來到我身後:“雨太大,不如去睡覺,四點四十分在這裏看日出吧。”
快五點了,雨小了些,可是濃霧彌漫,自己的手都看不清,哪有太陽的影子。人們都在等待,我從眼鏡手裏買了一套雨衣雨褲,穿戴起來,告別了邂逅的遊客,朝山頂進發。
雨又大了,勁風把雨點甩在臉上,像針紮一樣。風把雨帽從頭上扯去,把人搡得搖搖晃晃。黑色紅色的怪石都變得溜滑,山路也更加陡峭,每邁一步都需要小心計 算如何落腳。仰頭望去,亂石嶙峋,大的如房屋,小的像拳頭,形狀怪異,張牙舞爪。當年的岩漿必定極為粘稠,隻有如爆炸一般噴射出來,才會形成這些奇形怪狀 的石頭。
九合五勺,海拔3600米。一個標高牌在狂風中劇烈地搖動。加油啊,不要功虧一簣!
小小的淺間神社在飛雲馳霧中隱約可 見。大概是氣候的原因,山頂上人很少,多數擠在休息室裏煮麵湯。我渾身上下全被汗水濕透,十指卻凍僵了,連打開照相機鏡頭蓋都困難。可是心情無比舒暢。走 在山頂上,如在霧海中飛翔;腳踏富士八峰,身浴萬古天風。火山口周長約三公裏,深二三百米,裏麵時而怪石出沒,時而積雪皚皚,時而深不見底,時而高不見 頂。
地質學告訴我們,數千公裏外的太平洋底,奔突的岩漿上湧,凝結成海洋地殼,被巨大的力量驅動著向東西擴張開去。西行的地殼年複一年緩慢而 執著地逼近歐亞大陸,在到達日本海溝之前與俄克斯克和菲律賓板塊相撞,扭頭折回大地深處,完成生命的輪回。涅?之前,釋放出大量的水,使圍岩熔化,岩漿噴 發,形成一連串火山。富士山正好位於歐亞大陸、俄克斯克、菲律賓三個板塊的交匯點,她的煙火是死亡的禮讚,也是新生的慶典。
連綿幾十萬年的煙飛火騰,不過是大地母親的一聲輕歎。富士山在八荒六合之間漠然佇立不知多少年,而我卻隻期望看到它那轉瞬即逝的影子。
猛然間,雲消雨霽。陽光下,火山口內的石壁如奇珍異寶,五彩斑斕。這時,疲勞和饑餓都消失在九霄雲外。我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劍鋒,去追尋那朝陽下的影富士。
《南方周末》2007-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