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 的櫻花已經落盡,新葉把樹冠塗滿濃濃的綠,樹下大辮盤頭的清國留學生們早已銷聲匿跡了。乳白色流線型的列車平穩而安靜地加速,“日暮裏”三個字一閃即逝。 這個曾讓那位孤獨留學生過目難忘的小城,如今淹沒在建築的海洋裏,隻剩下一個站名。眼前的電腦屏幕上閃動著《藤野先生》,車窗外掠過一片片機播的稻田,邊 讀邊看邊想,不知不覺就到了仙台。
“本人今繳上加入貴校醫科一年級的申請,學曆另頁附上,恭候答複。清國留學生周樹人(年二十二歲),明治三十七年六月一日。”
一百零三年前,周樹人從東京弘文學院入學速成普通科畢業,進入仙台醫專。選擇醫學作為人生目標,在他的心裏,除了父親病痛的遭遇,更是科學救國的宏願:“因為我確知道了新的醫學對於日本的維新有很大的助力”。
仙台號稱森林之都,大樹小樹枝丫茂盛,不像日本其他地方,把好端端的樹木修剪得光禿禿。細雨綿綿的周末下午,行人稀少,靜謐安詳。我沿著那條名叫廣瀨川 的河流踟躕,尋找周樹人的故居。狹窄的街道很潔淨,雨點打在樹葉上雨傘上,沙沙地響。從地圖上看,故居應該就在附近,可是來回尋了兩三遭,仍是不敢肯定。 對麵出現一對年輕夫婦,小女孩在兩人之間一蹦一躥。我迎上去,指著地圖上“魯迅”兩個字。男的哈哈笑了,示意我跟隨他。轉身不到二十米處,順著他手指的方 向,見到一座隻有巴掌寬,不到一米高的石碑,緊挨著一座老房子,很不起眼。碑上是郭沫若的筆跡:魯迅故居跡。
周樹人初到仙台,住在一家靠近監獄的客店——佐藤喜東治先生的居亭。這是兩幢日本傳統式的二層木結構小樓,外牆的木板經百年風 雨,早已翹起變形,顏色暗汙。監獄早就沒了影子,靠右手的樓房破敗到無法居住。左邊那幢臨街的滑動門好像是不久前新裝的,很矮小,出入必須低頭。推了一 下,門是鎖著的。透過半透明的玻璃門,隱約可見屋內高出地麵的榻榻米,靠門處有一株花,花盆旁邊放著一雙拖鞋。門楣上方貼著一張半尺寬的紙條,上書四個毛 筆字:竹中正雄——這大概是當今的房主吧。門前狹窄的土池內,一棵年輕的樹掙紮而出,翠綠的嫩葉正在雨中綻開,樹下灌木一叢,百十朵粉白的花五瓣如星,耀 人眼目。
千裏迢迢,來到門前卻不得入,總是很遺憾。我徘徊張望。隔著籬笆,看到屋後巨木繁蔭,古藤盤繞。還有一株茶,滿樹綻開粉紅的花 朵,其大如拳。日本的房屋很矮,臨街二樓的窗戶幾乎伸手可觸。我自己是留學過來的,還記得初離故土時穿心的孤寂和徹骨的鄉思。那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更是背負 著戰敗民族的屈辱。在這般微雨輕寒的日子裏,他曾經多少次凝視著窗外狹窄彎曲濕漉漉的街道,思念家鄉的黑瓦白牆、小橋流水和烏篷船?
記得讀過一篇文章,說周樹人住在這裏時的確很孤獨,常到晚翠軒的牛乳鋪去,因為那裏有各樣的報紙。晚翠軒是我尋蹤起步的第一站。牛乳鋪早已蕩然無存,那軒也不是昔日的晚翠軒,原址毀於二戰的戰火。可是有一首歌,人們至今還在唱著。
……
春日高樓明月夜,盛宴在華堂。
杯觥人影相交錯,美酒泛流光。
……
雁影劍光相交映,撫劍思茫茫。
良辰美景今何在,回首心悲愴!
……
浩渺太空臨千古,千古此月光。
人世枯榮與興亡,瞬息化滄桑。
晚翠軒的主人即是文學家土井晚翠。他的《荒城之月》,成曲於一九零一年,隨 即流行全國,成為經典。這位以宋詩“遲遲澗畔鬆,鬱鬱含晚翠”為名的詩人,望著仙台的青葉城廢墟,歌唱的卻是福島縣會津藩的鶴城。會津當年屬於德川幕府一 族,反對天皇執政。戊辰戰爭時為保衛城池與維新派官軍敵對,激戰近月,終於陷落。會津藩武士各家三百餘名十五到十七歲的少年,自動組成白虎隊,手持武士刀 和長矛,與官軍的洋槍大炮對抗。城陷後,幸存的二十位少年武士在戰火中逃出,困守於飯盛山中,最後全體切腹自殺。為此詩作曲的瀧廉太郎與周樹人幾乎同年, 歌曲問世不久即因肺病夭亡,年紀僅二十三歲。
飯盛山上,為藩主死節是武士的最高榮耀;二十多年後,隻有為天皇去死才算榮光。“天皇萬歲”的呼號聲中,“遠東第一艦隊”在渤海 海麵灰飛煙滅;刀與菊對尋求救國之路的清國留學生的影響,該是多麽複雜多麽深刻。在我的想象中,年輕的周樹人就坐在牛乳鋪裏,在《荒城之月》空曠而淒迷的 樂曲中猛烈地吸著紙煙,查看報上關於中國的種種消息,心潮洶湧,沉默無語。
我從靈屋橋過了廣瀨川,想隔著河岸再看一眼佐藤屋。發現木屋就建在臨河十幾米高的岩壁之上,古木繁茂,把房屋遮掩得蹤影皆無。峭壁下,河水擊打著雜陳的卵石,急匆匆喧囂而去。
與小木屋隔岸相對的,就是鬱鬱森森的青葉山。四百年前壯麗的城堡早已成為廢墟,青葉城的第一代藩主伊達政宗依然高騎在戰馬上,眇著失明的右眼傲視起伏蔓 延的現代城市。他身後,護國神社的側殿裏,正在展出“舊大日本帝國海軍”大和號的模型。二戰時期的日本軍樂鑽入耳朵,恍如隔世。這艘帝國海軍的旗艦於一九 四五年四月被美國艦隊擊沉,至今仍被一些人奉為“大和魂”的象征。——《荒城之月》那感傷的武士道情結,還象暗流一樣,默默地流淌在日本人的生活長河裏。 而對於亞洲其他諸國來說,武士道永遠與侵略和暴行連在一起。
不知不覺已接近仙台市博物館,“魯迅之碑”的路標漸漸多起來。不久,就看到市博物館外竹籬環擁的紀念碑。碑的東側是紹興市政府贈 送的魯迅半身像,碑與塑像之間,豎立著一棵不知名的樹,其徑近尺,旁植一根石樁,上麵寫著:“日中不再戰之樹——盧溝橋事件三十周年紀念”。日本就是這麽 一個地方。有人為帝國侵略唱頌歌,有人為犯下的罪惡在懺悔。
我仔細端詳著魯迅之碑。碑高四點五米,本地的玄昌石雕成。用這種石頭拿來做硯台,在日本享有盛名。碑頂中尖,呈短劍形漢代風格。 石碑正中是魯迅先生的浮雕像,右手的無名指和食指之間夾著香煙,麵帶微笑。這是按照魯迅逝世前十幾天的照片雕成的。那神態,使我想起《藤野先生》結尾的話 來:
“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麵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麵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於是點上一枝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
這個“他”,當然是藤野先生。
仙台醫科專門學校,如今是東北大學醫學部,片平校區一帶即是它的舊址。辦公主樓前麵的花園裏,有魯迅半身塑像和醫專校址的跡碑。友人Z君不久前剛來到東 北大學任職,是日本少見的外籍教授之一。一見麵,我就對他說,我最想看魯迅當年讀書的階梯教室。Z君拿出員工身份證跟辦公樓的工作人員嘀裏咕嚕了一陣,回 頭告訴我,大樓後邊就是那個階梯教室。但是它每年隻對外開放一天,平時需要預約;不過照顧遠來的客人,破例放我們進去。可惜拿不到階梯教室的門鑰匙,隻能 在教室外麵看看。穿深藍製服的女人為此不斷地鞠躬道歉。
這是一座不大的灰白色建築,四周被大樓包圍著。屋角處有個白漆樁,上麵用中、日文豎寫著“舊仙台醫學專科學校階梯教室”、“魯迅 先生曾經學習過的講義室”。從玻璃窗望進去,教室前方黑板的左邊並排掛著藤野師生二人的照片。麵對黑板,排著三列木製長桌椅,每條長椅可坐五六人,每列八 九排。很簡陋,很破舊。
孤獨的清國留學生,當你在一片“萬歲”聲中觀看那令人屈辱的電影時,坐在哪裏呢?
辦公大樓對麵是史 料館,信步走進去,發現東北大學剛剛度過了百年慶典。更出乎意料的是,這裏保留了“魯迅先生東北大學留學百周年紀念特別展”的大部分資料。照片上,年輕的 周樹人剪了辮子,短簷帽下圓圓的臉,眼睛微眯著,藐視一切的神態。除了前麵提到的入學申請函,保存下來的成績單表明,周樹人第一年考試的成績中等偏下,解 剖學是丁,其餘六科都是丙,包括化學、物理、德文、倫理、生理和組織學。丁大概就是D,剛剛及格。
《藤野先生》中所說的電影,原來是幻燈片。史料館展示了幾張周樹人看過的幻燈片,可惜那張讓他深受屈辱和刺激的片子已經散失了。
沒有同胞,不是自己的語言,更聽不到鄉音。瘦小的弱國青年,孤獨地在仙台生活了一年半,奔波著觀察著思索著。直到那一天,一切都改變了。“我便覺得醫學 並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 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於改變精神的事,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於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仙台的天亮得極早,四點剛過,太陽就升起來了。我帶著加州某大學的L教授來到魯迅碑前。朋友L以前從未聽說過魯迅的名字,這次在 工作之餘聽我提起這位留學生的故事,興趣大發,一定要來看一看。初升的太陽正正地照在先生的浮雕上,碑身和碑座都染著金紅。L仔細讀了英文介紹,認真拍了 幾張照片,對我說:“很難相信一個僅在仙台生活了一年半的外國留學生會受到如此禮遇。我要把所見的報告給學校,這是國際學生交流的典範。”
聽了這位處身於中日恩怨之外者的話,我忽然對仙台人產生了一種感謝之情,感謝他們把周樹人的遺跡作為珍貴史料保存起來。仙台對於周樹人有特殊的意義——離開仙台的不再是周樹人。十二年後,隨著《狂人日記》激起的狂波巨瀾,魯迅橫空出世。
2007 華夏文摘 cm0706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