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道有一張瘦削的麵孔,深沉而洞悉的眼睛,又濃又長的眉毛,挺直的鼻梁下,薄嘴唇緊緊地抿著;倔強的頭發亂蓬蓬地歪向右邊,讓人 想起狂風中的旗幟。束星北方麵闊口,灰白的短發濃密而堅硬,眼皮沉重,目光散亂蒼涼;一對傾斜變形的肩膀似乎承負過無數的艱辛勞苦。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那兩 道深深的鼻紋。雕塑家在完成塑像之後似乎又改變了主意,從鼻翼到嘴角狠狠地刻下兩刀,於是這一對括號就死死封住了抿住的嘴唇。
思緒紛繁。抬頭望望窗外,冬季的夜空很黑很暗,一顆星也沒有。霧靄之中,兩張嘴唇緊閉的臉似乎從書本上漂浮起來,旋轉著朝天邊退 去,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了微小的黑點。兩位物理學家本來都是閑雲野鶴,並不關心世事沉浮,視權力富貴如糞土。他們所感興趣的,小到基本粒子,大到星雲宇 宙,遠遠地,冷靜地,客觀地,專心致誌地,去尋求真理。世事無常,曆史的暴風中,物理學家如微不足道的塵沙,在強大而無情的漩渦中失去了時空和方向,如沒 有個性沒有情感沒有生命的質點,在外力的衝撞之下無可奈何地顛簸流竄,留下了一波三折、發人思索的軌跡。
軌跡的起點都在二十世紀初葉,兩人的出生日期相差不到一年。束星北生於揚子江畔,朗道長在裏海之濱。那是個風雨飄搖的時代,滿清 倒台,俄國革命,一次大戰,天下大亂。那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科學革命的年代,狹義相對論,廣義相對論,量子力學,現代物理學揭示了大自然的嶄新麵貌。高大 健碩的蘇北小子活潑頑皮,桀驁不馴。辛亥革命的浪潮給了他接觸西方科學的機會,他一旦投入便不可收拾,輾轉國內幾個大學之後,自費赴美留學,後來經日本轉 到莫斯科。瘦弱的猶太男孩從小顯示出非凡的數學天才,十三四歲就進了大學。他曾驕傲地宣稱,自己從記事起就會玩微積分。時間是1927年,束星北還不到 21歲。朗道剛剛從列寧格勒大學畢業,準備赴歐洲深造。兩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在十年的列寧主義教育下成為理所當然的革命者,另一個則從西方國家和蘇俄 的對比之中對革命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可惜,兩人在革命浪濤洶湧澎湃的蘇維埃俄國失之交臂。
來年,周遊世界的束星北來到蘇格蘭愛丁堡大學攻讀理論物理,一年半後畢業,轉到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不到一年又完成了碩士論文。朗 道經德國、瑞士、英國抵達哥本哈根,追從物理學家從泡利到迪拉克到波爾。1931年,兩個年輕的物理學家各自回到自己的祖國。朗道在列寧格勒作副教授,束 星北來到南京,成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物理教官。展現在兩人麵前的都是康莊大道,前程如花似錦。按照牛頓第一定律,質點在沒有外力的幹擾和強迫作用下,一 定能畫出筆直而光輝的軌跡來。
可是自信自負、不懼權勢、直言不諱、眼裏不容沙子的個性,使他們不可避免地同周圍的世界發生激烈碰撞。物理教官在受到蔣校長接見 時,當麵指責蔣在“一二八”事件後與日本簽訂《淞滬停戰協定》是賣國,氣得委員長拂袖而去。那位24歲的係主任呢,剛剛來到烏克蘭的哈爾科夫,就在自己的 辦公室門口掛出一個牌子:“列·朗道——當心他咬人”!簡傲的年輕博士,當年在哥本哈根為了一個量子電動力學的問題,和波爾的爭論了整整22天。還有一 次,在審議了迪拉克的一篇文章以後,他用電報發給波爾一份隻有一個字的評審報告:“Quatsch!(德語:垃圾)”幾年以後,年輕的物理學家卷入一場政 治風暴,參與起草了一份地下傳單,把斯大林比成希特勒,說他竊取了社會主義革命的碩果。
罵委員長的轉到浙江大學,心安理得地在25歲上當了教授;而罵斯大林的卻被關了一年大牢,差一點送了命。朗道在獄中保持了兩個多 月的沉默,一度絕食抗議,一年後在納粹德國緊鑼密鼓入侵東歐諸國時獲釋。那場大清洗,不知有多少黨員被清除出黨,有多少人關進了集中營,甚至喪失了生命。 解密的蘇聯秘密警察檔案揭示,斯大林本人僅在1937—1938一年當中就簽署了681,692個處決令。朗道矛頭直指斯大林,居然幸免於難,可算是個奇 跡。很可能是他的才學救了他——蘇俄亟待發展武器、需要物理學家。著名物理學家彼得·卡皮查就是抓住了這一點,對當局冒死相諫,押上身家性命給貝利亞簽寫 了保證朗道“絕不再參加反革命活動”的擔保書。
卡皮查比朗道年長14歲,早年一直在國外工作,聲名顯著,1934年已經在倫敦劍橋大學擔任皇家蒙德實驗室(Mond Laboratory)主任五年了。那年,他到蘇聯訪問,被當局沒收了護照,從此被迫滯留國內。盡管無法控製自己的命運,他卻一生牢牢把握自己做人的準 則,一生守節自重。1978年,卡皮查因在低溫物理中的貢獻而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在1984年去世的時候,是蘇聯國家科學院裏唯一的非黨員院士。
朗道也永遠失去了出國的機會。牢獄之後,朗道變成了懦夫。每當談到政治問題,他總是故作滑稽地說“我是懦夫,我是懦夫。”他謹小 慎微,但不失尊嚴。二次大戰之後,蘇聯加緊開發核武器。卡皮查因拒絕參與研發,被開除公職,趕出莫斯科。別人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這個不識時務者,朗道卻每 月去拜訪他。和朗道一起參與起草地下傳單的魯梅爾被驅逐出境,為了幫助魯梅爾維持生活,朗道定期寄去支票。他雖然沒有卡皮查的勇氣,被迫參與了核武器研 究,但是,作為一個有思想的知識奴隸,他是痛苦的。解密的克格勃檔案裏記載他如下一段話:“從1937年我就知道,這是一個法西斯主義政權,沒有簡單的方 法可以使它改變。盼望它能作出任何好事來都是荒唐的。”1953年斯大林的死訊一出,他就說,“好了。他死了,我不怕了。到此為止,再也不幹了。”他離開 了核武器方麵的工作。
40年代的浙江大學是束星北的黃金時代。他我行我素,狷介孤傲,不藏不掖,以“大炮”的外號著稱。他曾為國民黨政府槍殺革命學生 而呼籲罷教,也為蘇聯挑唆蒙古獨立而上街遊行,高喊“槍斃斯大林”,罵中共為吳三桂。1949年,束星北四十二歲。身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卻絲毫沒 有意識到,依然故我。他不滿身邊的朋友和同事所受的遭遇,仗義執言,甚至不惜對革命領導揮出老拳。調到山東大學以後,校黨委書記大講“馬列主義哲學是放之 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時,他竟然站出來當眾高喊“自然科學第一,馬列主義哲學第二”!他哪裏想得到,自己在“鎮反”時就上了“反革命”的黑名單,言行舉動都 在人民政府的監視之中。幾經衝擊挫折,他終於在1955年“光榮地”戴上了反革命集團頭子的桂冠。但他還在反抗。預感到自己可能被捕,家中可能受到搜查, 他在家門口貼上告示:“請勿進門。公民住宅不受侵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70條。”天真的束星北,以為這樣就可以保護自己和家人了。但家裏被搜查,穿 牆鑿洞,挖地三尺,他連續幾個月每日挨鬥,連累妻子也受到侮辱。一家子想自殺,因自製氰化物失敗才不得不罷休。一年多後,大鳴大放開始。他又忍不住,根據 自己在肅反中的經曆喊出“用生命維護憲法的尊嚴”。1957年9月,剛剛“不惑之年”的束星北在反右中被定為極右派。右而且極,當然是十惡不赦。從那以 後,他的軌跡朝著十八層地獄急轉直下,生命在無情的力量下旋轉凋零,泥塵落地,一任雨打風吹去。
四個月後的1958年1月,朗道也五十歲了。生日那一天,整個研究所為他祝壽,到處張燈結彩。主持人宣布,任何以“偉大物理學 家”或者“朗道學派創始人”開場的賀詞都要受到處罰。無數人到朗道麵前碰杯,他卻轉身把碰過的酒杯交給身邊戴著橡皮紅鼻子的學生,由他們代飲。同事和學生 們打開五花八門的生日禮物。朗道興高采烈地把特殊的禮物——一條獅子尾巴——係在腰間,站在椅子上向全所的同事們“搖尾乞憐”。幾十年以後,人們還在談論 這個史無前例的生日慶典。
同年5月,中國共產黨召開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宣布反右鬥爭取得階段性勝利。會議總結了鬥爭的偉大成果:定性右派集團22, 071個,右傾集團17,433個,反黨集團4,127個;定性右派分子3,178,470人,列為中右1,437,562人。運動中非正常死亡4, 117人。也就是說,將近五百萬人遭遇滅頂之災。這些數字將近五十年後才解密。
極右派束星北被發配到水庫工地和腳戴鐵鐐的犯人一起服苦役。麵對非人的境遇,他絕望地維護做人的尊嚴。他拒絕扒掉衣服光著身子扛 石頭,“因為我是人”;在別人的侮辱咒罵聲中,低聲念著“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可是,惡劣的環境無情地噬齧了他的尊嚴。為了存活,他去偷老鄉地裏的 花生;當抓到他的農民憐憫地把花生送到他麵前時,他連花生皮一起吞了下去。他不止一次想到自殺,把手中的藥片和著一斤半劣酒吞下去,沒有死,卻招來一場場 批判大會。自己的痛苦不說,家庭也不能幸免。妻子受歧視,子女遭虐待,真的要世世不得翻身了。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四麵八方的壓力之下,他不得不開 始考慮認罪。
俄國的知識分子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早在沙俄時代就開始了。1960年,在《日瓦戈醫生》的作者帕斯捷爾納克的葬禮上,人們大聲朗誦他那被禁的短詩《哈姆雷特》(3)向他告別:
當喧雜消退,我走上前台
斜依敞開的門扉
透過遙遠依稀的回聲
揣測自己的未來
夜之黑暗瞄準了我,
千百隻望遠鏡目光滯呆
假如可能,阿爸天父
求你叫這杯離開(注4)
我承諾扮演這個角色
因為珍重你執拗的安排
隻是另一場悲劇已經開場
這一次,請把我放開
但一幕幕場景早已確定
旅程的結局也不能更改
孤獨地,我淹沒在虛偽之中
走過人生絕不似漫步舞台
第一次聽到這首詩,朗道就把它工工整整抄在筆記本上。那生與死的彷徨,那明知災禍在前卻坦然前往的基督式的受難,那對命運的敬畏和無奈,他都親身經曆過。每一字每一句都如黃鍾大呂,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靈。
差不多也是在這個時候,束星北正在從自己學生的年僅五歲的小女兒手裏搶喝一碗雜合麵條。自己組裝的半導體和家裏的衣服被褥都拿去換了地瓜幹,卻還是饑腸轆轆。當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把人逼迫到近乎野獸時,談論哈姆雷特和受難基督是一種奢侈。
1962年1月,54歲生日的前三天,朗道乘車從莫斯科開往杜布納看望親愛的外甥女埃羅什卡。埃羅什卡剛剛離婚,獨自住在那個核物理城裏的一間宿舍裏, 景況尷尬。天氣極壞,冰雪滿地,一個女孩忙亂地穿過馬路,汽車緊急刹閘,滑進對行線內,迎麵一輛大卡車正疾馳而來。同車的另外三人僅僅擦破了點皮,甚至連 一籃子雞蛋都完好無損,而朗道卻頭骨開裂,身上十餘處骨折。同事、朋友、全世界的科學家和醫生的盡全力搶救,幾度把他從腦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可是他再也沒 有恢複到車禍前的狀態。一道光彩輝煌的軌跡嘎然而止。六年以後,他離去了。列夫-朗道,物理學家,38歲成為蘇聯國家科學院院士,54歲獲諾貝爾物理獎。 他愛科學,愛女人,愛詩文繪畫,憎恨平庸,不喜歡音樂。
朗道在醫院裏與死神相搏,束星北也麵臨著另一種生死抉擇。沒有必要在這裏重複他所遭受的種種非人的悲慘境遇。這個剛強自傲目中無 人的蘇北大漢終於彎下了腰。眼看右派摘帽的希望落空,他給“敬愛的黨”寫信毛遂自薦,要把自己在國外的學生找回來參加偉大祖國的核武器研製工作。他更希望 自己能參與這項工作,將功折罪,以獲得黨和人民的赦免。他的計劃落空了。1964年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舉國歡慶的時候,束星北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發出撕 心裂肺的哭嗥。最後的希望破滅了。死既不能,生又不得思考,他拄著拐棍,向黨提出申請,請求長期刷洗廁所,改造思想。黨寬容地恩準了。束星北拿起拖把、掃 帚、水桶,開始了一場絕望而曠日持久的自我改造,一刷就是七八年。他研究除垢劑的酸堿度,研究坑內大便經常衝不掉的原因,研究人們把大小便拉在坑外的原 因,甚至躲在一邊,悄悄地記錄使用他洗刷過的廁所的人數。他最擔心的已不再是政治運動和鬥爭會,而是不能刷廁所,不能掃大街。他在思想匯報中寫道,自己 “越刷越起勁,越刷越愉快,想到別人使用茅房時有愉快感,則自己也就禁不住舒暢愉快。我決心在這次刷茅房中,做一個對社會主義建設有用的人,接受社會主義 改造,與工人結合,將自己改造成為一個革命的知識分子”。隻是拖把和掃帚會不由自主地在地麵上寫出一長串的數理符號和推導,不過轉眼就抹去了。
當束星北的靈魂已經差不多被徹底地改造好了的時候,他的學生李政道的赫赫聲名也傳到了中國。他總算又回到研究所,帶起研究生,給 學生開課。可是束星北已不是三十年前的束星北。一位得意門生,因為講了一句對中央領導不滿的怪話,就被束星北擰著胳膊送到研究所所長辦公室,非要求開除這 位學生不可。他常從睡眠中驚醒,爬起來就捉筆展紙,懵懵懂懂地疾速寫作。天亮時看那一摞摞寫得滿滿的稿紙,上麵全是關於“立場”、“方向”的自我批判。即 使在清醒的時候,他也會突然焦躁起來,到處亂轉,嚷嚷去找刷廁所的水桶、拖把、掃帚。兩個物理學家的大腦死亡,一個由於突如其來的車禍,一個卻是在強迫和 自我強迫的思想改造中。
1983年,感覺到自己時日不多,便寫下遺囑,要把自己的遺體無償捐獻給醫院,做研究、解剖、醫學實驗之用。他哪裏能想到,遺體在隆重的移交儀式之後,竟會被人忘卻,任其腐爛變質,最後由兩個偷懶的學生草草埋在操場的雙杠下,一任後人在上麵蹦跳踐踏。
束星北的小名叫傳保。傳保傳保,這一輩子,究竟傳下了什麽,又保住了什麽呢?
我無意比較朗道和束星北的高低,更無意探究束星北是不是“天才”。撇開朗道的一百多篇著名科學文獻不談,單是那十卷《理論物理教程》就沒有多少人能讀 完。而束星北一生隻寫過兩本書。一本《電磁學講義》,稿子在檔案室裏爛成一坨;另一本《狹義相對論》寫於三十多年前,幾經周折,死後十年得以刊印,科學的 進展早已把它遠遠拋在了身後。他是一位優異的教師,培養出了幾個李政道這樣優異的學生,但其本人卻碌碌無為。他人格的軌跡也非常奇異。一個棱角分明、恃才 傲物的人,天馬行空,特立獨行,三十幾年的光景,棱角全無,變成一具整日躬腰刷廁所、戰戰兢兢寫檢討的行屍走肉。他留下來的是中國蓋世太保和克格勃收集起 來的八大卷宗數千萬字的秘密檔案,將這個人物的悲劇軌跡詳詳細細地記錄下來。一位良心未泯的作者又在物欲橫流中把自己關在閣樓,霜霰冬暑十五載,整理編輯 出五十萬字,使束星北終於有了一份可傳可保的史料。
當初束星北講課,最拿手的是牛頓力學。他講第一定律,總是強調是運動的變化——也就是速度和方向的改變——而不是運動本身,需要 “原因”。他說,所謂原因,就是外界的影響,可以叫做“鬼”,而牛頓把它叫做“力”。這堂課,他在三十年代就講過,四十多年的滄海桑田之後,又講。不知他 想過沒有,自己這個被壓得小到不能再小的人間質點,究竟是什麽鬼什麽力使他的軌跡如此曲折多變,淒慘悲涼?
注釋:
(1)Landau: The Physicist and the Man, Recollections of L. D. Landau, Edited by I. M. Khalatnikov, Translated from the Russian by J. B. Sykes, Pergamon Press, Oxford, U.K., 1989。
(2)《束星北檔案:一個天才物理學家的命運》,劉海軍著,作家出版社,2005。
(3)Boris Pasternak: Hamlet,附在小說《日瓦戈醫生》後麵的數首詩之一。
(4)此句出自《馬太福音》中耶穌被猶大出賣前夜在客西馬尼園中的禱告。受難前的耶穌希望上帝把自己肩負的責任拿掉。
2006 華夏文摘 cm0612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