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電話!
(2007-08-26 11:41:51)
下一個
豁子大模大樣走進我的辦公室,一屁股坐下來,開門見山:“回了趟國。看見小邱,才知道你丫吃飽了撐的在網上當寫手,還弄了這麽個破名兒。‘鴻’也罷了,還‘詩’!你丫酸不酸呐?”
我隻好同意。也不知道怎麽一個沒留神,就弄了這麽個破名兒。剛開始也想著要換換來著,後來一懶就認它去了。不就一名兒嘛。
“真他媽的酸,”豁子哆嗦著二郎腿說。
畢業二十多年了,這小子還是這份德性,真是本性難移。老朋友老同學難得一聚,一開聊就收不住,從同學們的近況聊到當年的大學生活,當首席科學家的老陳,主建新研究機構的小邱,身在歐洲的大楊,……。大學的情景一幕幕重新回到眼前,就跟昨天的事一樣。豁子走了以後,思緒還是停不下來,特想這些哥兒們,於是就打開電腦,敲下這些字兒來。
四十X樓303,七八年二月住進八條漢子。八大金剛來自五湖四海,兵團的,插隊的,工廠的,教書的,各行各業。宿舍很擠,十二三平米的小屋,四個上下鋪,夏天能漚出人肉味兒來。不過那會兒沒人抱怨。全班都憋足了勁,玩兒命念書,說是要把四人幫浪費的時間補回來。303就跟老北京的城門似的,一天到晚進進出出熱熱鬧鬧忙忙碌碌。於申習慣早起,早上五點就起來念英語;老陳喜歡晚睡,夜裏一兩點還不回窩兒。再加上每天早晨五點半樓外準時傳來廣播“332路,開往頤和園。請先下後上……”,鬧得我一個勁兒失眠。
頭回見麵兒,豁子把軍帽沿卷成半個筒壓住眉毛,倆手插在黑呢子外套口袋裏,昂首挺胸,整個兒一英俊小夥兒。他伸出手來就管我叫豁子,我摸了好一會兒鼻子下邊才弄明白他叫的是夥子。打那兒以後,他見我豁子,我見他豁子,大夥兒也是你豁我豁,哥兒幾個同豁。
豁子說他上學之前是當兵的。仔細一打聽,原來是給軍長當警衛員。我們這幫插過隊下過鄉苦大仇深勞苦大眾就逗他說,豁子,太平年月當警衛,打過槍嗎?是不是光練端尿盆兒呀?
豁子最聽不得這個,鉚足了中氣兒,找好頭腔共鳴大吼一聲:放你媽的屁!整個宿舍笑成一團。
豁子嗓門兒大,音域高,歌兒唱得有滋有味兒。最喜歡《劉三姐》和《五朵金花》,唱起來男女聲兼顧,一句接一句,字兒字兒不落,還經常在當不間兒停下來喘氣兒的時候加句評論:哎呀我X,真他媽精彩!
歌唱之外,還喜歡詩。有一陣子,豁子每晚必讀普希金,尤其是那首《我曾經愛過你》:
我曾經愛過你;愛情,也許
在我的心靈裏還沒有完全消亡。
但願它不會再打擾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難過悲傷……
豁子念得蕩氣回腸,念到得意之處,就跟踩了電門似的,渾身亂顫,倆腳丫子亂跺,震得床板劈裏啪啦山響,還扯著嗓子讚歎:哎呀我X,真他媽精彩!
他精彩,慘了我了。想睡覺,他那兒給你拆床!光動口止不住豁子,隻好伸腳往上踢,踹他的床板。無奈地球引力也向著豁子,灰塵紙片兒全掉我身上了。就這麽讓他折騰了整四年。
豁子跟我有緣,畢業以後走哪兒都碰上他。我出國,陰錯陽差跑到一個華人教授手下,豁子一年以後也自投羅網,哥兒倆給同一個老板打工。我女兒出生的第二年,他也喜得一女。可惜不久革命形勢發生了變化。也不知道我們倆說了什麽幹了什麽,反正老板鄭重宣布:北大出來的,不可教也。我離開老板不到一年,豁子也跟他分手了,從此哥兒倆各奔東西。
一晃又是十幾年過去了。“不可教也”的豁子,如今每年拿著上百萬科研經費,手下一大把博士後,發表了好些“哎呀我X真他媽精彩”的文章,被人廣泛引用。我懷疑他也吃飽了撐的在網上當寫手;不過證據不足,隻好繼續監視,以備秋後算帳。寫到這兒,後悔那天忘了問豁子一句:還讀普希金嗎?讀的時候踹自個兒床不踹?
小邱的性格跟豁子正好相反,說話慢聲細語兒。他個頭兒勻稱,能文能武。他籃球打得不錯,還拉一手漂亮的手風琴。有一年中秋晚會,小邱自拉自唱,一曲《閩江行》,聲情並茂,震動全班。
小邱是個孝子,對老母親唯命是從。記得有一回到他家去,見過他母親,那是一位清臒的老人,腰杆筆直,不苟言笑。小邱的老成持重大概是從母親那兒繼承過來的。小邱原來跟我是本家兒,文革時因怕先父連累才由母親強迫改姓。這是我後來從他的散文隨筆集裏看到的。
每次回國,打電話給小邱,他都說,哪天咱哥兒倆找地方喝豆汁兒去。可惜總是無法成行,因為一聚就是一大幫人,總不能指望大夥兒都喜歡喝泔水吧。有一回,幾個303弟兄約好了來到小邱他們單位的新樓下邊,還沒進門兒就讓警衛攔住了。我們說找小邱,他說不認識。等把大名給念出來,又趕緊立正,說,哦,各位找邱局,請稍等。於是一位弟兄就呱躁起來,什麽邱局,讓丫出來!等小邱連跑帶顛兒跑下來接駕,哥兒幾個仍然不依不饒,把女秘書轟出去,讓小邱自個兒給我們沏茶,還令他在大辦公桌邊兒上陪站,我們輪流坐到沙發椅上,手按小國旗兒照相留念。
那天晚上,小邱送給我一本他的散文集,苦口婆心地說,“咱年紀也不小啦,別一天到晚光搞科研啦,寫點兒別的吧。”一刹間,好像又回到303的年代了。
打小兒就有個瞎塗亂寫的毛病,釀成不治的病根兒是在大學裏頭。那時候同學裏有好些人醉心於文學藝術,為了回避政治轉而學理。每天傍晚,吟詩的作畫的拉琴的練聲的,無所不有。303好幾個人聽過陳建功講寫作,大半夜趴在被窩裏偷偷寫過小說,就是誰也不敢拿出來。四年裏忙忙碌碌熱熱鬧鬧,微積分從一元學到多元,力學從經典念到量子,專業課一門接一門,可就是直到畢業也沒寫出一點兒像樣的玩藝兒來,心裏總有一絲淡淡的遺憾。小邱這句話讓我一直記在心裏,最後實在忍不住,就開始動筆了。雖然每次投出去的時候總是惶惶恐恐,可是寫東西這事兒上癮,一旦開了頭就打不住。
八大金剛裏頭一個敢於拿出作品給大夥兒看的是大楊。大楊人高馬大,籃排球俱佳,還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他有個兩個無傷大雅的嗜好,一是愛啃雞頭,食堂一賣雞頭,他準買好幾十個,一頓全部消滅;二是愛吃餃子,而且逢餃必蒜,尤其是中午。午睡的時候,大楊仰麵朝天一躺,把兩隻四十三號的大腳丫子往床棱子外頭伸出去,臭蒜味兒就一股一股冒出來。每當這時候,豁子總是第一個跳起來:大楊,你丫又吃蒜了吧?刷牙去!大楊一句話不說,乖乖兒地爬起來到水房刷牙去。
大楊外表高大英俊,可感情豐富細膩。登上橫跨歐亞的列車去了歐洲不久,就給303兄弟們寄來一部中篇小說,完全手抄,複印紙謄印的,每人厚厚一大摞。那異國風光裏的感情糾紛讓我們狠狠談論了好幾個月。大楊後來也在網上當寫手,有的文章還登到國內文學雜誌上去了。他寫起東西來,激情迸發,什麽也擋不住。常常在稿件發表之前電郵給我,讓我“提意見”。倆地方時差七八個小時,我的“意見”到他那兒沒倆鍾頭,下一稿就又回來了,還得“提意見”。最多的時候一天能這麽折騰三四回,就跟他一天到晚不睡覺似的。
寫作之外,八大金剛的另外一個業餘活動是唱歌。老吳的音樂素養最高,責無旁貸自命為宿舍合唱團團長兼教練,帶著我們分聲部練男聲小合唱。幾年下來,攢了好幾個保留曲目,像《薩裏南蒂》,《小路》,《織魚網》什麽的。有一陣子,每天晚上都唱,唱得入景入情。順溜兒的時候,我敢打賭,能瞧見女生在窗戶底下溜達。可惜沒人請我們表演就畢業了。
老吳是個奇人,大學四年好像從來沒去上過課。他這種人,七七、七八屆學生裏好像每班都有幾個,讓我們這些一天到晚為作業考試著急的凡夫俗子又敬又恨。老吳們高考以前就自個兒學得差不多了,到大學來不為上課,隻為讀書方便。每天早上,大夥兒喝完了棒子麵兒粥,急扯白臉地跑到教室裏搶座位;老吳呢,被窩裏混到第二節下課才懶洋洋爬起來,坐到下鋪床沿兒上,開始看書。老吳精瘦,戴副眼鏡,看起書來搖頭晃腦,很有點兒算命先生的味道。他看的那些書,我光瞧書皮兒頭就大了,全是些數論、拓撲、群論什麽的。也幸虧有老吳,每當我在高等數學或數理方法上有疑問,他的講解常常比老師還清楚。
八條漢子在一個小屋裏住了四年,從素不相識變成像親哥兒們一般。記得有一年冬天,奇冷。我拎著四個暖壺(熱水瓶)去打開水,沒留神水房門口台階上積了寸多厚的冰,出門腳一滑,摔出丈八多遠,四個暖瓶全碎了,腳背上燙掉了一大片皮,疼得我使勁嘬牙花子。回到宿舍,小邱二話沒說,蹬上車就送我上校醫院。熄燈睡覺之前,老陳還鄭重其事地在被窩裏發表演講,說這暖壺錢得大夥兒攤;不然這小子就沒飯錢了,他一指我。
一晃四年就過去了。四年裏頭,哥兒幾個每天早晨帶著滿身的特製校徽(粥嘎巴兒的別名兒)一塊兒去上課,下課後拎著叮當亂響的吃飯家夥成群地往飯廳衝。下午一塊兒打籃球打排球踢足球,晚上在燈光下忘情地唱小合唱。一塊兒遊圓明園,爬到大法海上照相留影,一塊兒在月光下泛舟昆明湖,一塊兒到溝崖峰頂倒塌的古廟裏露營,一塊兒跳進十三陵水庫裏暢遊……那真是一個活力充沛憧憬無限令人回味的年代。
可惜,如今八大金剛星流雲散,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業,又要上顧老下顧小中間顧老婆,難得一聚了。即便是偶有電郵聯係,也是沉默閱讀會心一笑的居多。
去年暑假,帶女兒從未名湖尋到四十X樓,見周圍成了一片工地。看樣子,這座樓也快要拆了。正午時分,黑乎乎的樓道裏一個人也沒有。看著滿地塵土和到處隨意懸掛的男生背心褲衩兒,女兒撇著嘴說,這地方,整個一貧民窟。她躲得遠遠兒的,瞧我掄圓了砸303的門,一邊忍不住咯咯地笑。可惜,砸了半天也沒人應,不知道現在裏邊是什麽樣兒了。
站在303門口,忽然想起另一件小事來。大四的時候,八大金剛多數都交了女朋友,集體活動沒有原先那麽多了。一天中午,很想我的女朋友也就是現在我們孩子她媽,趁著午睡的時間到外頭瞎逛亂發幽情。回到宿舍門口,發現忘了帶鑰匙。正舉手要敲門,突然心血來潮,學著傳達室老頭兒那水深火熱的嗓音,高叫了一聲:“303,電話——!”隻聽宿舍裏劈哩撲通一陣亂響,夾雜著“電話電話”的驚叫,眨眼之間,七條漢子爭先恐後跳將出來,一個個赤著上身,隻穿褲衩兒,顯然是各懷鬼胎,反倒把我給嚇了一跳。八個人醒過味兒來,在門口兒捧腹大笑。
哎,303的兄弟們,這會兒多想再高喊一嗓子“303,電話”,看你們跳到我眼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