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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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王延齡

(2006-05-11 11:56:50) 下一個
兒子出世以後,原先說給孩子起什麽名字都無所謂的父親從國內打電話來,鄭重其事地說,按照家譜,孫子應該是永字輩的。我隻好敷衍說,爸,太晚啦,您寶貝孫子的大名兒早就注了冊啦。不過從此每次回國探親,總不免要跟父親談論家譜的事情。

四世單傳,原以為到孫女那兒就打住了,沒想到來了一個孫子;大喜之後,家譜成了父親一塊心病,他很想讓孫兒記住自己的祖先。父親十四歲離家出走,對先人的了解十分有限。退休後,他回老家到處轉悠打聽了很久,最後不無遺憾地說,文化大革命當中,膠東幾乎所有的墳塋都推成平地種上莊稼,族譜家譜也都燒了,想找到自己的家譜已不可能。據長輩們說,王家是北宋名相王延齡之後,世代居住在煙台附近的牟平縣。某朝某年,我們家這一支的祖先越混越窮,讓富親戚瞧不起,就離開了祖輩居住的名叫什麽“回首步”的村子,跑到外頭去闖天下。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騎馬奔回老家,潛入祠堂,把家譜的下半截盜了出來,以便子孫後代能夠按家譜的規矩起名字。後來家譜上的字用完了,族人湊錢請個秀才接著往下續,後代的名分就跟正統的家譜岔開了。

王延齡在老戲裏經常出現。《鍘美案》、《赤桑鎮》、《打龍袍》等裏都有他。據老家的傳說,他因為觸怒皇上被金瓜擊頂而死,後來皇上後悔了,下令厚葬在牟平城南的快活嶺,供後代祭祀。我恍恍惚惚記得那個地方。文化革命前,有一回祖父帶我到那兒看過,還讓我給一座大石墓磕了頭。那時候太小,隻記得周圍古木蒼蒼,古墓上青苔斑斑。

為了讓老爺子高興,我說,有王延齡就好辦,我從他那兒給您查起。心想,這麽有名的人物,要把他的身事查清楚,豈不是易如反掌。

沒想到,查遍《宋史》,怎麽也找不到這個名字。

北宋從開國起,姓王的宰相很多。真宗時有王旦、王欽若;仁宗在位長達四十年,其間王姓宰相有王曾、王隨、王德用等好幾個。《宋史》說:“宋之賢相,莫盛於真、仁之世,漢魏相,唐宋璟、楊綰,豈得專美哉!”可以說是評價很高了。可就是沒有王延齡。再看那些老戲,這王老頭兒從真宗折騰到仁宗,五六十年一直當宰相。宰相又不是皇上,哪兒有這麽當法的?看來曆史上壓根兒就沒有王延齡這麽個人。

我打電話告訴父親說王延齡揮發了,還得從“回首步”這個線索往回捯。可父親說,他根本不知道那三個字兒怎麽寫,隻是小時候聽大人念叨過。於是這事兒就擱下了,一撂好幾年。

直到有一天,我到圖書館查資料,突然想,這所大學號稱有全美最大的中文藏書,為什麽不去看看有沒有老家的縣誌呢?

十幾分鍾以後,我夾著厚厚一套線裝本《牟平縣誌》興高采烈打道回府。

《牟平縣誌》十卷,民國二十二年起由三屆縣長促成編纂委員會,聘請有誌有識之士四十餘人,參考曆代縣誌古籍,仔細考證,並且采訪各界人士,曆時三載,於二十五年成書。順便在圖書館裏還找到台灣金恩輝主編的《中國地方誌總目錄提要》,其中對這本縣誌的評價很高:

是誌以地理、政治、文獻三綱統攝各篇,綱簡目明,體例嚴整。……地理誌詳記物產、社會;政治誌詳載教育、財政、實業;文獻誌詳述方言,從中尤見民生狀況。全書五十餘萬字,全部采用新式標點,編纂用力頗勤,是民國時期山東少有的方誌佳作。

到家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整本書拷貝下來。從頭到尾近千頁,厚厚四大本兒,裝訂好了,擺在書架上,然後坐下來仔細閱讀。翻到卷三《地理誌三:社會》篇,裏邊講到王姓的分布,說(括號為原文所有):“王姓散處境內,不勝枚舉,其較著者如左:一、四嵐。原籍江南,相傳宋時,其先世宦遊萊州,後徙牟平,散居樗嵐,鬆嵐,埠嵐(即清泉寨),輝嵐(即輝石埠),……,等處,約一千四五百戶。見文獻誌者,有王淮,王彥舟(淮子),……等”。

打住!輝石埠,聽著跟“回首步”很像嘛。趕緊打電話給父親,請他找老家的人問問“回首步”的真名實字。

老爹那頭兒調查“回首步”,我這邊兒接著翻《牟平縣誌》。讀到卷七《文獻誌一:鄉宦傳》,知道那個叫王淮的是元朝時人,“授奉議大夫,曆官所至有聲,卒、諭祭葬”。回頭查卷二《地理誌:古跡》篇:“元奉議大夫王淮墓,在快活嶺東南。賜祭葬”。再翻到卷一《地理誌:山水》篇:“快活嶺,在縣南半裏。東西岡阜環抱,風氣聚焉,上多古塚,壘壘相望”。

再給父親打電話時,他說找到“回首步”了——果然就是輝石埠。

這就是了。王淮家住輝石埠,元朝時作了大官,子孫繁盛。死後皇上禦賜祭葬,埋在城南的快活嶺,石碑石塚,很是風光了一陣子。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這個王淮,看來就是他了。至於他的祖先是不是真的從江南經萊州到牟平,恐怕已經不得而知了。

山東從宋末到元末,戰禍頻仍。《建炎以來係年要錄》說金兵入山東,“殺人如刈麻,臭聞數百裏”。宋建炎三年(1129)底,山東全境淪陷於金。宋人莊寄裕在《雞肋編》中講到金人入侵後的慘象:“京東京西淮南等路,荊棘千裏,鬥米至數十千(錢幣單位),且不可得;盜賊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價,賤於犬豕,肥壯者一枚不過十餘千,全軀曝以為臘,呼為兩腳羊”。把整個人做成臘肉賣了吃!這種曆史看得我毛骨悚然,如臨地獄。後來蒙古大軍在金大安三年(1211)出兵攻金,天興三年(1234)金滅。這二十幾年裏,山東更是受到多次戰火焚劫,“數千裏人民,殺戮幾盡”。人口從宋代的約八百萬,減到元代的不足二百萬。據縣誌所引《金史》和《元史》地理誌的資料,寧海州(牟平是該州二縣之一)在金朝有人口六萬一千九百三十三戶,到元朝隻剩下五千七百一十三戶,不到金時的百分之十!所以縣誌說當地“土著舊戶,十不存一,故問其氏族,多係元明後新遷來者。”

《元史》中沒找到有關王淮的記載。不過我想族人在傳說中把快活嶺的古墓送給王延齡,不是簡單的以訛傳訛。一個漢人,同胞屍骨未寒,就投奔元朝去當了官;不管是什麽原因促使王淮這麽做,都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

巧在宋朝有一個跟王淮同名的宰相。《宋史·王淮傳》:“王淮,字季海,婺州金華人”。這位王宰相跟金華火腿同鄉,活躍在南宋初期孝宗年間(1165左右)。此人當政期間政績平平,唯有一事頗為後來道學家所攻擊,那就是他反對朱熹的道學,曾經上疏孝宗說:“近日道學假名濟偽之弊,請詔痛革之。”一般認為這是後來慶元(光宗)年間禁偽學之始。我猜想,這麽一個江南人,又跟那個元朝的王淮同名,很可能被人故意混肴,於是就有了宰相祖先的謠傳。王宰相變成王延齡,大概是後代讀書人越來越少,曆史知識全來自看戲的結果。

王淮以後的家譜應該很值得一讀。金元之後,牟平和中國多數地方一樣,仍然天災人禍不斷。縣誌《卷十:通記》裏列舉了一長串的災難,平均每四五年一個。比如:明洪武初年(1368),倭寇入侵牟平周圍海域;永樂八年(1411)大疫,死者六千餘人;正德七年(1513),劉六劉七造反,“焚掠甚慘”;嘉靖二十七年(1549)八月,地大震,壞民廬舍無算;萬曆四十三年(1616)大旱,三至九月不雨,赤地千裏,蝗蝻遍野。次年春,大饑,人相食。天啟元年(1621)四月十八日,訛言賊兵自東來,民眾驚走相蹂踐,竟夜不息。崇禎十六(1643)年二月二日,清兵由遼東海島侵入,破寧海(即牟平),殺戮甚慘。清順治十八年(1661)冬,亂民於七率軍圍寧海城。康熙元年(1662),大疫,人死甚眾。四十三年(1704)大饑;次年,寧海兵變。乾隆五年(1740),南海大嘯水溢。四十三年(1778)大饑。嘉慶十七年(1822)春,大饑大疫。鹹豐十一年(1861)九月,撚軍攻城不克,焚掠各鄉,死者七千餘人。同治七年(1868)秋,時疫流行,死人無算。二十年(1881)日本陷威海,牟平守土官員相率逃竄,人民遷徙一空。次年,日本長驅入城。宣統二年(1910)春,鼠疫流行,死人無算。……縣誌到1930年代結束,那時軍閥劉珍年正在牟平與張宗昌大打出手。

一代代悲慘可憐的先人們,叫外族追殺得十不存一,讓災疫折騰得七零八落。女真人的融合,蒙古人的初夜權,明代的大遷徙,滿人的侵入,兵匪的殺戮劫掠,先人們像草芥蟲豕一樣地頑強地活下來。可以想象他們是怎樣把痛苦血淚和恨愛記在家譜上,希望後人能夠了解他們。可是,後人卻鏟平了他們的墳墓,燒光了方誌族譜,這恐怕是他們始料不及的。中國已經革掉了文化,也丟棄了曆史。

這時候,簡單地把祖先塞到古代某名人衣冠下的想法顯得天真而可笑。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先人所經曆的苦難,我們既難以忘懷又無法想象;因為家譜裏那些珍貴的紀錄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逝者長已矣。那麽後來的事情呢?為保衛嫂嫂而挺身站到土改鬥爭大會台上的十三歲的母親,死於鴉片中毒的外祖父外祖母,生下十個兒女卻隻存活了四個的祖母,嚎啕大哭撲向祖母墳塋企圖用十指把她挖回來的祖父,鬥爭會上大口吐血的父親,……,這些事情會如實出現在將來的曆史書裏嗎?我不知道。不過我要把父輩和自己記憶中的故事記下來,講給孩子們聽,讓他們了解這段真實的曆史,也記住祖先的苦難,中國人的苦難。

就拿此文作為對所有先人的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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