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燔祭

(2006-05-23 10:53:53) 下一個



神說:“你帶著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你所愛的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獻為燔祭”。……亞伯拉罕把燔祭的柴放在他兒子以撒身上,自己手裏拿著火與刀;於是二人同行。以撒說對他父親亞伯拉罕說:“父親哪!” 亞伯拉罕說:“我兒,我在這裏。”以撒說:“請看,火與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裏呢?” 亞伯拉罕說:“我兒,神必自己預備做燔祭的羊羔。”於是二人同行。他們到了神所指示的地方,亞伯拉罕在那裏築壇,把柴擺好,捆綁他的兒子以撒,放到壇的柴上。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

——《舊約聖經:創世紀》第二十二章

想到這段經文的時候,我正站在佛洛倫薩市大教堂對麵施洗堂的東門前。這座由十塊金箔鑲嵌的聖經故事浮雕組成的“天堂之門”赫赫有名,是吉波爾蒂(Lorenzo Ghiberti)十五世紀初葉文藝複興的開山之作。我兩眼盯著亞伯拉罕殺子祭神的那一幅,《創世紀》裏驚心動魄的故事正在麵前展開(上圖)。山頂上,年老的亞伯拉罕右手高舉尖刀;可憐年幼的獨生兒子被剝得精光,雙手綁在背後,跪在老爹親手搭起的祭壇上,頭垂得低低的,等待親生父親那致命的一刀。

這是一幅可怕的圖畫。記得我最初讀到這段文字時,心中充滿了反感和疑惑:上帝為什麽要以亞伯拉罕殺死自己的兒子作為試探?上帝既然是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怎麽會不知道亞伯拉罕心裏在想什麽?如此來測試他到底有什麽意義?難道上帝就不想讓父子有親情嗎?

而且,亞伯拉罕為什麽要照做不誤?難道他就不愛自己的兒子嗎?

沒有父親不愛兒子的。是亞伯拉罕認為自己聽到了上帝的聲音。這在基督教的語言裏,叫作呼召。

盡管《聖經》裏的亞伯拉罕似乎隻是一個牧羊人,曆史學家告訴我們,他很可能是出身於貴族家庭的蘇美爾人,腓尼基文化的一支。——那時候,猶太民族還沒有形成呢。

那個地區當時的文化,跟中國相似,重視頭胎男孩。不同的是,他們認為頭胎男孩和牲畜都應當屬於他們信仰的神祗。腓尼基文化中的殺嬰祭神,是目前人類學學者熱烈爭論的熱門話題。在《聖經》裏,我們可以明顯看到這種文化的影子,比如《出埃及記》:“耶和華曉喻摩西說:‘以色列中凡頭生的,無論是人是牲畜,都是我的。要分別為勝歸我’。”

亞伯拉罕是一個有強烈宗教感的人,自認為能跟上帝直接交流。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上帝的聲音,必須順從,就步行三天把以撒帶到摩利亞的山上,建起祭壇,要殺掉他來祭神。

可是故事突然發生了變化。《聖經》上說,天使出現了,對他說:“你不可在這童子身上下手。一點不可害他”!

吉波爾蒂的浮雕,描繪的正是這個關鍵時刻的情景。天使從天上飛下,伸手去抓亞伯拉罕正要揮刀的手。

再想《聖經》裏這段文字,十分值得回味。我覺得,這個故事其實記述了亞伯拉罕自己在宗教上的成熟過程。一開始,他覺得有必要對上帝獻祭,按當時的風俗殺掉兒子。可是後來,在遵從上帝與熱愛兒子之間的衝突和掙紮,使他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對上帝及其呼召的理解。於是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亞伯拉罕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另一種呼召。要知道,沒有任何其他人能證明天使確實在那個時刻出現,因為《聖經》上說,上山前亞伯拉罕要他的仆人們全部在山下等候。

很多基督徒肯定不同意我對這個故事的曲解。可是同樣(?)是這位上帝,在《耶利米書》中明確地說:“他們(指猶太人)在新嫩子穀建築馱斐特的邱壇,好在火中焚燒自己的兒女。這並不是我所吩咐的,也不是我心所起的意。”如果說上帝不會改變主意,那亞伯拉罕一定是聽錯了。

亞伯拉罕捉到一隻公羊,用它獻了祭,然後帶著兒子歡歡喜喜下了山。一個新的宗教從此開始。殺嬰不再是祭祀的一部分。沒有亞伯拉罕的這個轉變,就沒有以撒的後來,就沒有猶太人,沒有猶太教,也就沒有後來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所以我說,亞伯拉罕是人類文字記載當中第一個宗教改革家。

可惜,這種敢於思考的精神在後來的基督教徒當中太少見了。基督教在歐洲站住腳以後,一千多年的時間裏,虔誠的信徒們都認為自己聽到一個呼召,那就是救主隨時會再來,要審判活著和死去的人們,送他們上天堂或者下地獄。整個歐洲都沉浸在對上天堂的瘋狂憧憬裏,現實生活遭輕視,人的價值被否定。持不同思想的人們被定為邪教徒,受到花樣翻新的迫害,甚至從肉體上被消滅。一千多年, 好幾十代人啊,歐洲沒有進步,沒有思想自由。——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人聽到“上帝的呼召”。

後來有人又聽到“呼召”,要打到耶路薩冷,從回教徒手裏收複聖城。於是成千上萬的十字軍殺入中東,一路上燒殺劫掠,不光殺回教徒,也殺跟自己的教義小有差別的東正教等其他基督徒,甚至把人烤了吃。數次東征之後,才發現原來在歐洲人昏昏沉沉等待上天堂的時候,阿拉伯人卻大大進步了。他們在醫學數學天文建築文學藝術上都遠遠超過了歐洲。有識之士大夢初醒,重新思考人的價值生活的真諦以及人和神的關係,把丟棄了上千年的古希臘羅馬的文化遺產重新拾起來,這才有了眼前這座美輪美奐的天堂之門。

一四零一年,佛洛倫薩尋找設計洗禮堂大門浮雕的最佳人選,以亞伯拉罕殺子獻祭為題,廣泛征標,有兩件作品進入終選。一幅由吉波爾蒂製作(下圖A),另一幅是布魯內萊希(Brunelleschi)的作品(下圖B)。我不知道當時決定采納吉波爾蒂設計方案的具體理由,不過,比較這兩幅作品,你會發現吉波爾蒂把亞伯拉罕描繪成一個遲疑不決的父親。他似乎想動手,又似乎要退縮,他在掙紮。而在布魯內萊希的浮雕裏,亞伯拉罕完全失去了人性。他左手卡住兒子細弱的脖子,右手的利刃急不可耐地要插入以撒的心髒。

這兩幅作品的區別,其實是中世紀與文藝複興時代人神觀念的區別。

由此想到另一個亞伯拉罕。

一八六四年,當美國內戰如火如荼,成千上萬的人為美國的前途浴血獻身的時候,北軍領袖亞伯拉罕·林肯總統在一封信中如此寫道:“上帝的目標完美無缺,終將實現;而我們這些錯誤不斷的凡人卻常常在事先無法準確理解它們。”(The purposes of the Almighty are perfect, and must prevail, though we erring mortals may fail to accurately perceive them in advance.—Letter to Mrs. Gurney)

熱戰當中,林肯還在警告自己,不得盲目狂妄,自以為上帝站在自己一方;相反,應當時刻警醒,審查自己是否在上帝一麵。這是一個領袖人物極其難得的品質之一。

從《舊約》時代到現在,人直接和上帝對話,直接聽到上帝呼召的記載越來越少了。越來越多的人們,像兩個亞伯拉罕一樣,一再自問這樣的問題:我聽到心裏有一個聲音;可是,怎樣才能確切知道這是上帝的呼召?

思考,是上帝賜給人的能力。懂得利用這個能力,不能說不是人類的一個進步。

所謂的“重生基督徒”布什再次當選以來,自稱聽到“上帝呼召”的人數劇增。形形色色的人物遵從“呼召”跳到報紙和電視機屏幕上,要求福音派教會正式介入美國政治。有的說,美國憲法裏,從來就沒有明確說要政教分離;有的說,憲法裏說人人有信仰自由,但沒說有沒信仰的自由;有的說,學校的科學講義裏不能光講授進化論,要進化、神創並行;還有的說,媒體需要考慮大大增加“基於信仰”(faith-based)的新聞報道。一時間,大有要回到中世紀的味道。

宗教在本質上是排他的。每一種宗教都宣稱自己代表真神,其它全是假的,當入地獄。要求一種宗教在政府當中占主導地位,實際是在促進國家分裂。這對於控製政府的那門宗教也沒有真正的好處,更何況基督教裏邊還分了數不清的教派呢。所以有識而虔敬的基督徒其實也不主張政教合一。早在二百年前,曾任美國第四任總統的詹姆斯·麥迪遜就利用中世紀的曆史教訓來警告政府支持的宗教和宗教支持的政府:“在差不多十五個世紀裏,基督教的合法確立一直在經受檢驗。然而它的成果在哪裏?幾乎在所有的地方,隻有牧師的驕傲與懶惰,大眾的無知和奴性,並雙方的迷信,偏執和迫害。”(During almost fifteen centuries has the legal establishment of Christianity been on trial. What have been its fruits? More or less in all places, pride and indolence in the Clergy, ignorance and servility in the laity, in both, superstition, bigotry and persecution.)

麥迪遜一針見血地指出當今很多基督徒們忽視或不願看到的曆史事實:教會和政黨連手,用信仰的真實能力來換取短暫的世俗影響,其實是一種浮士德式的交易。

不幸的是,這種交易如今有大行其道的感覺。有人給布什總統寫信以上帝的口吻說,是基督允許他成為神在這個國家的仆人。還有人宣稱,布什就是上帝的代言人。上帝也早就成了共和黨在大選中調動保守基督徒投票的工具。大選前,有牧師利用禮拜天講道的機會,敦促信徒為布什重新獲選禱告,在法律的灰色區域鑽空子,幹預會員自身的政治選擇。據說在堪薩斯和西佛吉尼亞還有人散布傳單,說一旦民主黨當選,人人手裏的《聖經》都得被收走。這些人顯然忘了耶穌基督的警告:“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靈魂,有什麽益處呢?”

這些事情,也許跟布什本人並沒有什麽關係。讓人後背發涼的,是林肯寫那封信之後一百四十年,布什總統對巴勒斯坦組織代表講話時的那種狂妄:“上帝讓我攻打基地組織,我就打了;後來上帝指示我去打薩達姆,我又打了。現在我打算解決中東問題。你要是能幫我,我就行動;不然大選一來我可就得專心搞競選了。”(God told me to strike at al Qaeda and I struck them, and then he instructed me to strike at Saddam, which I did, and now I am determined to solve the problem in the Middle East. If you can help me I will act, and if not, the elections will come and I will have to focus on them. -- June 24 article by Arnon Regular in Ha'aretz, Israel)

不久前,在新罕布什爾,有人因為要把自己的孩子獻祭而被捕。我想很少有人相信這人真的聽到上帝的呼召。可是,喬治·布什說自己能跟上帝直接搭上話兒,一些人卻深信不疑 。根據民意調查,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美國人相信《九一一報告》的結論,認為伊拉克沒有大規模殺傷武器,薩達姆跟本拉登也沒有關係。而在成千上萬條生命被這場無謂的戰爭吞噬之後,仍然有超過百分之五十的選民把選票投給布什。當然,不少人是在兩個矬子裏拔將軍,無可奈何。不過那些保守的福音派代言人宣稱,選舉中最重要的是“道德價值”問題:墮胎和同性戀合法婚姻。是啊,死幾個人有什麽了不起?死自己的人,那是為上帝作的燔祭,是進天堂的門票。死一些阿拉伯人就更無所謂了,反正他們將來都得下地獄,早下和晚下有什麽區別?

如此虛偽,如此愚昧, 還妄自尊大,自以為義,直接違背耶穌基督博愛的本意。

隻要這種心態占主導地位,美國也就隻DESERVE布什這樣的總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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