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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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羊頭雜碎湯

(2006-02-05 13:32:43) 下一個
  今兒是周末。好幾個禮拜了,頭一回不加班兒不出差,又趕上要過年了,早上起來心情特愉快。打算拍兒子馬屁,爺兒倆一塊兒看球。

  剛打開電視,我們家領導就說話了:快過年了,今兒個沒事,跟我買菜去!

  領導的話不能不聽。乖乖兒開上車,把領導平安送到菜市場,然後推一小車兒,跟在她後頭運菜。領導背著手兒,邁著方步,一邊走一邊跟遇見的熟人點頭微笑,偶爾還停下來探討過年吃什麽哪兒的菜便宜哪兒有不好買的年貨之類的生計大事。我瞧著各種各樣吃的喝的,心想,這麽些東西,怎麽就沒有我想吃的呢。

  其實一到快過年了我就饞。饞得不是山珍海味,是北京的小吃。先饞糖炒栗子凍柿子,冰糖葫蘆烤白薯,然後就饞大發了,麻豆腐,芥末墩兒,鹵煮火燒雜碎湯,炒肝兒爆肚兒羊蠍子。總而言之,什麽買不著就饞什麽。

  正想羊蠍子呢,猛然瞧見血裏呼啦一生羊頭,嚇我一跳,然後大喜。居然有羊頭賣!是不是考慮做白水羊頭?

  白水羊頭好吃啊。小時候吃過白魁老號的,薄薄的肉片兒半透明,撒上點胡椒鹽,涼森森的,嚼起來嘎吱嘎吱響,倍兒香!一晃二十多年沒嚐這玩意兒啦。

  領導一眼就瞧出我的企圖,斬釘截鐵地說,甭想,我可不管做那玩意兒!

  越不給做越想吃,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領導不做,理由無非兩條,一是嫌惡心,二是不想花功夫。惡心我不怕,當年從貧下中農那兒學過些屠戶勾當;功夫今天有,雨天打孩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於是打定主意:為有犧牲多壯誌,弄個羊頭來解饞。

  拿回家來,打開一看,發現這賣羊頭的太缺德了。白水羊頭,最好吃的是耳朵,可這羊腦袋上偏偏沒耳朵。皮也給剝了,難怪這麽血裏呼啦的。舌頭當啷在外頭,倆眼直溜溜瞪著,真正的死羊眼,瞅著就膩歪。領導把頭一扭,說,真惡心。我可是真不管,你自個兒瞧著辦吧。

  自個兒做就自個兒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打開電腦,敲進“白水羊頭”,幾分鍾就把做法給檔漏下來了,曰:

  一、選內蒙古產兩三歲的山羊頭,在涼水中浸泡兩小時,將羊頭洗淨,用刀從頭皮正中至鼻骨處劃一道口子。
  二、鍋內涼水用旺火燒沸。將羊頭放入鍋中,煮一個多小時至七成熟時,趁熱拆下顱骨。
  三、鹽放入炒鍋中,微火焙幹,研成粉末,與花椒粉、砂仁粉、丁香粉一起拌成椒鹽。
  四、泡好的熟羊頭肉瀝淨水,切成薄片,按不同的部位盛入盤內,撒上椒鹽即成。

  第一步就卡住了。首先是種族不明,不知道是山羊還是綿羊。其次籍貫不清,如今美國的羊肉多半來自澳大利亞新西蘭,甭管哪兒反正不會是內蒙古。另外,照網上正牌兒老饕的說法,味兒最正的白水羊頭應該是騸過的兩三歲的白山羊。感情連年齡膚色帶個人隱私都得搞清楚才能吃。FDA沒有要求賣主提供羊頭籍貫,更甭提出身簡曆了。好在這條兒馬虎一下,其它都好辦。

  先把腮幫子後邊的筋頭巴腦切了扔掉,羊頭在清水裏泡洗幹淨。拿把快刀,從腦門兒到鼻梁子劃一刀。服侍妥當,放進開水裏去煮,咕嘟嘟咕嘟嘟。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

  兒子打電視前頭竄過來,掀開鍋蓋瞧了一眼:好臭,真惡心!

  我探頭一看,可不是嘛,紅肉變了褐色,死羊眼也由黑轉白,血沫子不停漂上來,帶出一股子腥膻氣。我一邊拿勺往外撇血沫子,一邊說,這有什麽?你們這些孩子,就是活得太容易了。這也惡心,那也惡心,還來不來就吃素。就欠餓你們幾天,餓到前心貼後心,什麽都不惡心了。等著瞧吧,做好了,肯定好吃!二百多年的家傳秘方兒,比華盛頓還老哪!

  不到倆鍾頭,羊頭煮好,撈出來,放涼水裏衝。等到不燙手了,照著菜譜兒,從先前劃開的口子把羊臉剝下來,舌頭切下來,口腔內膛剝下來,肉剔下來,露出滿臉白花花的骨頭。眼睛還在眼眶子裏頭哪,沒別的辦法,隻好拿手指頭摳。手指頭探著眼珠子,滑溜溜,濕漉漉,連湯帶水直往外流。我這心裏頭可就覺著不太對勁兒了。

  古人說君子遠庖廚。甭說親手摳眼珠子了,就是看見廚子這麽幹也倒胃口。可是,不看就不知道麽?君子又不傻。遠庖廚不就是裝孫子麽。

  君子孫子的問題可以放一放,羊頭還得拾掇。外邊兒的肉好辦,腦子怎麽辦?找了一把又厚又重的切菜刀,玩兒了命往頭骨上砸。

  領導趕緊走過來,給我帶上一圍裙,說,濺一身,回頭還得給你洗衣服。

  感情她不怕我剁了手指頭。

  這骨頭怎麽這麽硬啊。緊一刀慢一刀,台麵上所有的東西都跟著蹦。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全國愛國的同胞們……砸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打開頭蓋骨,取出軟塌塌的腦子。一不小心,擠破了皮兒,腦漿子出來了。

  這會兒,我可真惡心了。

  羊頭肉放進冰箱冷卻,拿食鹽、花椒、砂仁兒、丁香在鍋裏炒,炒脆了,擀成細末兒。萬事俱備,把一半兒羊頭肉從冰箱裏拿出來,分羊臉兒,舌頭,眼睛,腦子四樣兒,切成盡可能薄的片兒,放到盤子裏,撒上椒鹽兒。給領導和自個兒倒上兩杯五糧液。
 
 領導瞧著羊頭肉,滿臉的懷疑。挑塊兒最小的放嘴裏,小心翼翼嚼了幾下:好像還行。

  兒子夾了一大片兒,蘸了好些椒鹽吃下去,說,嗯,好吃。

  剛才的思想教育立杆見影。好兒子,過生日要什麽,隻管跟老爸說。

  自個兒也弄了一片兒,放進嘴裏一嚼,眼前出現了生羊頭死羊眼還有白花花的腦漿子,差點兒沒嘔出來。灌了半杯五糧液強咽下去,裝出心滿意足的樣子說,怎麽樣,不錯吧?

  其實,羊頭肉沒進肚子,剛到嗓子眼兒就卡住了。

  五糧液喝快了點兒,不知怎麽就想起《輟耕錄》上吃人的事來了。小孩兒叫和骨爛,女人叫不羨羊,把人統稱叫兩腳羊。紀曉嵐也講過吃人的故事,被吃的不叫人,叫菜人。說……得了,大過年的,別再給大夥兒添堵了。

  您說這人性跟獸性到底差多少?我不懂人類學心理學,隻覺得人性跟獸性之間隻是矮矮的一個坎兒,物理上那叫勢壘。就像小時候在大街上玩彈球兒,怕球兒掉進地溝裏,拿土堆一坎兒。街麵上的球兒你打我我打你基本上都在人性範圍裏;打狠了,彈球滾過土坎兒,掉進地溝就變成獸性了。

  哪個民族哪個國家都有掉地溝的時候,誰也甭笑話誰。可仔細想想,吃人的事在《二十四史》上朝朝代代全都明明白白寫著呢,好幾千年就沒停過,這跟中國人逮什麽吃什麽到底有沒有關係?凡是喘氣兒的全吃,而且吃得生猛血腥,那坎兒肯定高不到哪兒去,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掉地溝裏了。再說了,按照中藥的邏輯,既然胎盤人肉都能入藥,幹嗎不能當菜?

  想到這兒,心裏說,得,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想吃白水羊頭了。

  往後這幾天,領導沒事兒就膩歪我:你那白水羊頭怎麽不吃啦?等著它臭哪?

  我跟她說,按照我的分析,情況是這樣地:白水羊頭味兒不對,很可能是羊不對。買的時候牌子上好像寫的是lamb head,lamb那是綿羊。人家菜譜上用的是山羊。

  領導笑道,我早就說不買那玩意兒。買回來驚天動地折騰大半天,又嫌味兒不對了。不對怎麽辦?扔了?

  扔了多浪費。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人,咱們改個做法兒。轉身從書架上抽出《隨園食單》,翻出來念給她聽:

  羊頭毛要去淨;如去不淨,用火燒之。洗淨切開,煮爛去骨。其口內老皮,俱要去淨。將眼睛切成二塊,去黑皮,眼珠不用。切成碎丁,取老肥母雞湯煮之,加香覃、筍丁,甜酒四兩,秋油一杯。如吃辣,用小胡椒十二顆、蔥花十二段;如吃酸,用好米醋一杯。

  白水羊頭是北方菜,人家袁大才子這燉羊頭是南方菜,而且沒說一定得是山羊。

  不等領導決定吃辣吃酸,立馬兒行動起來。把剩下的半個羊頭切成丁兒,打一盒雞湯罐頭,算是“老肥母雞湯”。油就免了,多放蔥薑料酒,泡幾個香菇當香覃,再打一盒竹筍罐頭,全切成丁兒,跟羊頭肉丁一古腦兒倒進雞湯裏煮。

  鍋裏一咕嘟,領導更樂了:白水羊頭改雜碎湯啦!

華夏文摘第七七五期(cm060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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