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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俳句、盆景及其它

(2005-11-25 13:03:01) 下一個
前年夏天,在日本鬆山市(Matsuyama)住了幾個月,使我真正感到日本人對俳句的狂熱。鬆山是近代俳句巨匠正岡子規的故鄉,雕刻著他的俳句的石碑處處可見。靠近道後溫泉的地方有一條俳句街,走不遠就有一根刻著俳句的石柱。電視台充斥了俳句講座,連公共汽車上都設有俳句箱,突來靈感的人們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投進去,參加各種各樣的俳句比賽。一年一度,鬆山還要舉辦世界俳句大獎賽。來到這麽一個地方,不能不對俳句多注意一下。於是就去買了一本俳句集,查著《日漢字典》,硬著頭皮一個字一個字讀下去。

我的寓所,離道後溫泉僅僅數步之遙。清晨長跑之後,就到溫泉旁邊的古跡公園去做拉伸活動。那裏,池塘裏青荷搖弋,小山上翠竹颯颯,古城殘垣下夏草萋萋。

夏草啊,武士們的夢痕。

這首鬆尾芭蕉的俳句,原文是5-7-5的音節,讀起來琅琅上口,挺好聽的。可是,我總覺得有點兒突兀,甚至不知所雲。 日本是一個尚簡的民族,神社的牌坊(鳥居——Torii)就是一例。鳥居的結構來自中國的牌坊,不過中國牌坊充滿了繁瑣精細的雕刻和繪畫,而日本鳥居則隻是平平淡淡的幾根梁柱,有的甚至連油漆都不塗。漢詩與俳句的區別,很像牌坊與鳥居的區別。這首“夏草”,本來是感慨古戰場的。跟唐人五六百字的《吊古戰場文》對著讀,最能體會日本人惜字如金的程度。不光古代文字,現代小說也常如此。圖雅就曾讚歎過這樣的小說對話:

  本田:請原諒,受到約束,不能告訴。
  偵探:本田君不願意說出來,是怕黑社會報複吧?
  本田:……
  偵探:那麽,就進監獄吧。

這種簡潔的風格有時挺吸引人的。不過到了俳句,就很極端了。日語本身並不是音節簡短的語言,一個詞常常占了兩三個以至四個音節,還有大量音節重複的擬音詞(onomatopeia),這使俳句的十七個音節顯得非常窄小擁擠。於是俳人不得不一再壓縮詞量,用堆砌形象來完成創作。所以,俳句沒有枝蔓,隻有主幹。研究英文和日文俳句的專家認為,用英文翻譯俳句,一般有十二個左右音節就足夠了。而中文有時隻需要七八個字。有些俳句為了追求孤寂空曠的日本風味,過分剪裁刪削,不免威脅主幹的完整,弄成無頭無尾之蛇。 因此,俳句難讀,更難寫。

俳句的形象堆砌,是從漢詩學來的。看看李白的句子: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浮雲和遊子意,落日與故人情,本沒有邏輯關係。簡單地劃等號或不等號,或進一步臆斷浮雲載有遊子意,落日勾起故人情等,都顯得勉強。作者把自己的感情隱藏在景物背後,寓“意”於“像”,其他的一切都由讀者自己去聯想。一切皆在言中,又盡在不言中。這種似有若無的關係和感覺,恰是俳句所追求的。 於是,就有了“春去何匆匆,懷抱琵琶猶沉重”(與謝蕪村)。

俳句跟漢詩的淵源極深。“俳句、和歌、漢詩形式雖異,誌趣卻相同。其中俳句與漢詩相似之處尤多,蓋因俳句得力於漢詩之故”(正岡子規)。芭蕉得益於唐人絕句,蕪村則得益於南宋文人畫。俳人在創作時常常有意無意運用漢詩的素材意境或手法。有時簡至就是抄襲漢詩。比如芭蕉的“今秋已十霜,卻指江戶是家鄉”,就是唐人《渡桑幹》的改頭換麵,隻不過把中國地名改成日本地名而已。兩相比較,芭蕉的俳句顯得有點兒沒頭沒尾,而《渡桑幹》則短小精悍又飽滿厚實。

正是因此,每當聽到有人說俳句是世界上最短的詩體,代表了東方文學的特色,就忍不住要跟他們談談中國的古詩。兩千多年前荊柯赴秦行刺前慷慨高歌的《易水歌》隻有十五個字,至今讀起來讓人感慨不已。僅僅十六個音節的四言古詩,完整而優美的作品也很多,如:

隴頭流水,鳴聲嗚咽。
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北朝無名氏:《隴頭歌辭》)

文學評論家吉田精一說,日本文學蘊含著某種“盆景情趣”。這種文學,看上去單薄零散,刻意避免雄偉壯闊的氣息。俳句是典型的盆景文學,這是很多日本人也承認的。初讀俳句,我的感覺就是把大樹縮成了盆景,又好像是把漢詩肢解了,從中隨便拎出一句來。

可是在日本住了一段時間之後,仔細想想,事情好像並不那麽簡單。 大多數日本人認為俳句的基礎是禪,並常舉鬆尾芭蕉的名句來說明這種禪意: 古池,青蛙跳進水裏的聲音。(周作人譯) 靜寂的古池塘,青蛙一躍入水。刹那間,水聲打破寂寞,俳人似有所悟,心境大開,禪意就在其中了。 這種悟,來源於中國古代的禪機。我曾在《天籟》一文中引用過《傳燈錄》中的一個故事:僧人智閑依溈山禪會,師從靈佑禪師。靈佑和尚有意激智閑說,我不問你平時學的和經卷上記著的學問,隻要你把你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的“本分事”講一句給我聽。智閑百思無對,於是泣辭溈山而去,發誓今生不再學佛法,隻作個粥飯僧。他到了南陽,“一日,因山中芟除草木,以瓦礫擊竹聲,俄失笑間,廓然省悟。”

竹聲也好,水聲也好,棒喝也好,公案也好,都可以用來敲開心智的門戶,令人豁然開朗,頓悟禪理。這種禪悟,因人而異。據說,《古池》這十七個音節在世界上有一百多種譯法,可見人們理解的見仁見智。 禪宗主張對自然采用“山林水鳥皆宗佛法”、“我心即山林大地”的理解和觀察方式,鼓勵修行者從自然中得到美的享受,同時達到空寂的禪境。唐人的“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鍾,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複照青苔上”、“依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等,都使人領略到詩人對於周圍靜謐的自然,空寂的宇宙的深刻靜觀,以及對人生哲理的領悟。俳句其實是中國古禪詩的濫觴。 於是,就有了“此徑無人蹤,晚秋暮靄濃”,有了“萬籟閑寂,蟬鳴入岩石“(鬆尾芭蕉)。這些俳句跟唐詩的淵源是很明顯的。——不過這個“入”字,用得也真是好!

禪宗追求自然淡泊樸素簡練,強調自悟,反對長篇大套的說教。正岡子規把俳諧刪減到隻有十七個音節而獨立成俳句,其用意大概與禪宗風格相符。禪宗講“梵我一體”,“以心觀物”,力求在知覺觀照中達到物我之間界限的泯滅,時空限製的消失。俳句在構思上,也是強調反映客觀表象,而不做主觀表述,也是試圖打破時空界限,甚至湮滅物我之間的區別。子規的弟子高浜虛子有一句名言:“人的生命與花開葉落的自然活動、天體運行一樣,與宇宙現象共生共死。” 於是,就有了“美乎哉,紙窗破洞看銀河“(小林一茶),有了“他洗馬,用秋日海上的落日“(正岡子規)。 反過來,也不妨試試把一些唐詩的“牌坊”裝飾全部刮掉,隻剩支架梁柱。你會發現那裏有很多相當好的俳句(不拘格式,即所謂散俳)。如: 空山鬆子落,幽人應未眠(韋應物) 紅葉晚瀟瀟,長亭酒一瓢(許渾) 嶺外音書絕,經冬複立春(李頻) 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劉長卿)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 ……

鈴木大拙說:“感情達到最高潮時,人會默不作聲,因為任何語言都是不適當的,或許連十七個音節也嫌太多。無論在什麽場合,多少受到禪宗影響的日本藝術家們,為了表現自己的感情,產生了用最少的語言的傾向。假如十二分地去表現感情,就失去了暗示的餘地,而暗示力是日本藝術的秘訣。”這話當然也適用於古漢詩特別是絕句。 正是因此,俳句極多地采用象征和比喻,崇尚簡潔、含蓄,和精練。它所描述的,多是一些微小的事物,很多俳人甚至忌諱直接對七情六欲進行描述。為了達到禪悟的效果,盡可能刪削壯美景觀,用以體現單一景物的“孤寂之美”和刹那間的心情,是俳句所追求的境界。

這麽說來,俳句的簡潔具有其獨到的智慧,貴在讀者對作者暗示的領悟。在這種意義上,俳句更像禪家的“機鋒”,猶如謎語,越短越好,不能給人提供太多的線索,否則便無味道。 再回過頭來看看開頭那首“夏草”。它有點兒像一小塊晶瑩的雨花石。既然小就容易攜帶,而且能隨時隨地拿出來玩賞一下。那美麗的顏色是如此的模糊變幻,讓人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心情場景體會出不同的味道來。悲也好,壯也好,勝也罷,敗也罷,那感覺,好像是看的人跟雨花石一塊兒來創作。所以布裏特(Blyth)說,俳句是似關實開的門(an open door which looks shut)。

漢俳(漢語俳句)作者們常常硬搬俳句的格式,用5-7-5十七個漢字來作俳句。殊不知漢字所能表達的意思比十七個日本音素要多很多,這使漢俳看起來像牌坊而不像鳥居。更重要的是,作者常常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讀者,使俳句的味道盡失。例如香港漢俳名家曉帆的《琴手》:

自從那一夜/彈響了你的心弦/我才算琴手

詩不錯,但不算好俳句。 至於那首《古池塘》,中文譯文更是五花八門。凡是用中文硬套五,七,五格式的,如:

幽幽古池畔,青蛙跳破鏡中天,叮咚一聲喧
悠悠古池畔,寂寞蛙兒跳下岸,水聲輕如幻
幽幽古池塘,青蛙入水撲通響,幾絲波紋蕩
幽幽一春潭,蛙躍擊破水中天,聲波瀲灩間

都是畫蛇添足,把“機鋒”的感覺全部丟掉了。

好的俳句言短意深,固然令人回味,可是,一旦全民皆俳,就不免粗製濫造,生吞活剝。加上格式拘束,還要斤斤於自我控製,讓人覺得日本人活得真累,連作詩都沒有一刻能夠丟開規矩,完完全全放開來,當一回真我;哭也好,笑也好,醒也好,醉也好,叫一回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哭一聲長生殿上,此恨綿綿。就連年輕的子規因肺病行將棄世的前夜,也隻是淡淡歎了一句:“喉頭痰一鬥,瓜汁難解憂。”

其實,俳句也有它的另一麵。日本的全民皆俳,幾乎人人都能做幾首歪詩,就是因為俳句是一種文字遊戲,有點兒像中文的對聯和字謎。更有一點獨特之處,俳句源於俳諧,也就是誹偕,滑稽。俳句後來發展成專門一枝稱為狂句(川柳)的,就專以諷刺滑稽為主,如:

媚藥,——過了十天,還是沒有什麽信息。(如果把“媚藥“改成“偉哥“,現實意義就更深遠了)
隻有臉不是名牌,我家老婆(希望愛買名牌的太太們不要對號入座)
終於到來了,我也周休七日(下崗職工的幸福生活)

至於“一泡尿澆成一直洞,門外雪瑩瑩(小林茶一)”之類,就免談了吧。

有些現代的散俳也很有意思。幾年前的冬天在佛羅裏達Everglades國家公園裏看到兩首英文散俳《大地的心情》(The Mood of Earth,by AnnAtwood),挺有意境的(筆者拙譯):

Clouds of heaven and trees of earth /Merge into one/Inthe still river.
寧靜河水裏/天上雲與地上樹/合而為一

Through dripping branches/The woods and I are one/Inthe eyes of the rains. 雨珠眼裏/透過滴水的枝幹/森林與我合而為一

現代中文短詩也有非常成功的,如顧城在八十年代的詩作:

你,一會看我,一會看雲。 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遠和近》)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

在這些廣義的散俳裏,禪意已經被某種現代意識所取代了。 八十多年前,周作人曾著文介紹俳句,認為這種抒寫刹那心情印象的小詩頗適合現代人。在網絡時代,注意力越來越短暫的今天,散俳可能會越來越流行吧。

原載於 2005 華夏快遞 kd0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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