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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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不厭詐

(2005-09-30 14:14:47) 下一個
  從北京到宜昌的飛機晚點兩小時。我剛從美國回來,讓時差搞得精疲力盡,一上飛機就睡著了,直到著陸才驚醒過來。糊裏糊塗出了機場,見天已大黑。眼前,各種各樣的大車小車亂糟糟停了一片。機場大廳門口有一位胸掛帶照片的機場工作人員牌子的男子,腆著肚子很權威地對我說,要出租汽車請往前走,一麵伸手指著遠處一群陳舊的小汽車。“到宜昌市,八十元”。

  我一邊回頭道謝,一邊就到了停出租汽車的地方。一大幫司機擁過來,指著路邊牌子上的告示說,官價,進城八十。我看了看那牌子,上麵確實寫著“八十元”。我說,我不到宜昌城;我去南津關的康福山莊,從那兒上長江遊船。“一百五十塊”。司機們七嘴八舌地說。

  鑽進一輛車,還沒坐穩,司機就把油門踩到了底。路邊沒有照明燈,看不清走的什麽地方;路麵破破爛爛,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沒有記程表,也沒看見計程車的標誌。我突然覺得不對勁兒,瞌睡勁兒就過去了。降落的時候,迷迷糊糊聽空中小姐說從機場到宜昌城是五公裏。而且我記得遊輪的聯係人在電話上說,從機場到康福山莊隻有二十公裏。

  “為什麽不打表?”我問司機。“我們這兒都這樣。”司機用湖北腔的普通話說。正說著,後麵超出一輛車頂閃著 “TAXI”紅燈的出租汽車。我叫道:“停車”。“為什麽?”司機並不減速。“我不坐黑車。停車。”司機變戲法一般取出兩本證件,說,“我不是黑車,不信你看。我是注冊的,有問題你可以投訴。”一邊說一邊仍然把車開得飛快。

  車裏漆黑,看不見證件的文字。“從這兒到宜昌城有多遠?”我問他。“三十多公裏。”“可是飛機上說是五公裏”,我說。“那是海航的小姐胡說八道!”司機斬釘截鐵地說。“小小宜昌,為什麽把機場建在三十公裏之外?”司機沒有回答。“停車!”我又叫了一聲。車子終於減速,司機問我說:“您要停在哪?”   我望了一眼漆黑空曠的四周,又看了一眼睡容滿麵的女兒,想起我們倆還沒吃晚飯,鬥誌驟減,隻好說:“算了,你開到市中心,找個幹淨點兒的餐館停下來得了。”

  輾轉找到船上,已經差不多午夜了。把路上的故事講給服務員聽,不出所料,她說,那所謂的機場工作人員以及停車場的牌子,全是假的。也真難為這些騙子了。

  後來對國內的親友提起這件事,他們都說,這算什麽,然後跟比賽似的講出一個個比這更“精彩”的故事來。

  於是大夥歎道,當今中國,民不厭詐。

  欺騙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全世界都有,恐怕永遠不會絕跡。盡管如此,每次回到中國,總是被欺騙的無處不在所震驚。

  走在大街上,常有人賊頭賊腦湊上來問:要發票嗎?“辦證”的電話號碼隨處可見,那是偽造證件專業戶的免費廣告。裝潢考究的商店裏充斥了質量低劣的“大片”DVD,很多蔬菜水果都經過“保鮮”處理,顏色鮮豔得可疑。買肉買蛋擔心人家事先灌了水,連收購過期藥品也變成一種職業——這些藥品會到哪兒去呢?

  隨手抓來一份《北京晚報》,是今年九月九號的。在“中國新聞”的刊標下,隻看標題就知道內容全是有關欺詐:《短信詐騙,盯上信用卡》;《玉米麵加紫藥水,黑診所吹成神藥》。有點意思的,是《小學語文出現假新聞》。說的是多年以前,一個業餘記者編了條假新聞,上了《人民日報》,還被評為那年的最佳新聞。好些年後,發現是假的,“最佳新聞”的招牌也給撤了。可是今天,假新聞又以真新聞好樣板的身份重新出現在北師大出版的小學語文課本上,供孩子們學習。

  欺騙行為不僅在國內蓬勃發展,還朝外出口,走向世界。好幾年前,西北大學的一位係主任就問過我這麽一個問題:為什麽好些中國來的研究生,他們的托福成績在六百五十分以上,卻常常讀不懂係裏的考試卷子,他們的GRE成績好得難以置信,來了以後學習成績卻一塌糊塗?我隻能說,我曾經遇到過偽造成績單的學生。係主任平靜地說,他們係裏的教授們已經建立了一個不成文不對外的規矩:錄取任何一個中國學生之前,都要找幾個對該生所在學校有所了解的同事進行一番核實。

  什麽都可以偽造,以至於真的也讓人不得不當假的對待。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這些現象也並非現代才有。許多今天發生的故事,在悠久曆史當中早就發生過了。隨便找一本前人的筆記小說,就能看到很多精彩的騙人故事。現今大多數騙子的手法,不過是重複祖先的天才發明,繼承光榮傳統罷了。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裏就記載過很多跟現今市麵上類似的故事。比如,烤鴨是泥湖的,外邊貼了紙,塗上顏色和燒烤油,配上真鴨掌鴨脖子和鴨頭。租四合院的,明裏按時交租,安分守法,暗地裏在院內拆房後門賣料。等到有一天人不見了,四合院已經被拆賣得隻剩下大門和圍牆了。

  平日裏互相欺騙,到了天災人禍特殊時期,更是雪上加霜,投井下石,發國難財。圓明園是讓英法聯軍燒掉的,可把他們帶到那兒的,卻是著名思想家龔自珍的大公子,自稱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當中隻剩半倫的龔橙。《新世說》上說,是龔橙第一個先動的手,弄了大量自己喜歡的文物回家。外國人接著掠走了圓明園的奇珍異寶,中國的官員、太監把剩下的值錢貨偷去賣錢,老百姓再把殘磚敗瓦扒了去砌豬圈蓋茅房。

  得到了,是我的能耐;得不到,寧可毀掉,也不能讓別人得著。李自成進京一登基,張獻忠就大開殺戒,恨不得把老百姓都殺掉,讓姓李的當光杆兒皇帝。龔半倫臨死之際,居然把最喜愛的價值千金的字帖(恐怕多半是圓明園的)全部撕破剪碎,一字不留。

  不同的是,今天這種可怕的心態跟傳染病一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四麵傳播,八方蔓延。見利忘義,貪婪殘暴,無視生命的事層出不窮。上邊的,趁著還占著位子,忙著貪急著摟,隻爭朝夕;下層的一邊咒罵上層腐化,一邊也加緊行騙,撈一點是一點兒。上上下下都散發出腐爛之氣,整個國家好像過了初一就不管十五。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就不惜在食物裏攙毒,戕害生靈。至於毀壞環境,破壞資源,那是百年之外的事了,誰有工夫去考慮那些!什麽祖宗的臉麵自身的名譽更是瞎扯淡。

  中國在曆史上遭外族侵略,屢戰屢敗,恐怕跟這種見利忘義不顧廉恥的心態大有關係。試想想,如果北洋水師射向倭艦的炮彈裏,不是欺騙的沙子而是上好的炸藥,清日海戰的結局會不會不同?

  兵不厭詐的軍隊可以打勝仗,民不厭詐的國家卻必敗無疑。敗在別人手裏還有的可抱怨;要是敗在自己惡行的後果上,連抱怨的資格都沒有了。

  這次回國,聽到最多的兩個字兒是“保先”。仔細一打聽,是“保持共產黨員先進性”的簡稱。跟我聊天的研究員教授們都說,這次運動跟前兩年不同,每個黨員都要參加學習,寫指定頁數的“學習筆記”,向“組織”匯報心得。每一位談起來,都搖頭歎氣,無可奈何。

  其實,民不厭詐,是由於官員腐敗,所謂上行下效。而官員腐敗的症結在於體製。不從根子上解決問題,卻跟奸商拿硫化物給瓜果“保鮮”似的,弄個什麽“保先”來作表麵文章,這不是明擺著拿十好幾億人開涮麽?

  作為華人,我真心希望中國能夠強大起來。每次回國,看見國內某些方麵的長足發展,也頗令人振奮。然而,什麽時候中國能有相對平等的製度和健全的法律,使多數中國人做到誠實不欺,言行一致,那時中國才真正有希望。

原載於 2005 華夏文摘 cm0509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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