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靜思
(2005-09-19 11:14:03)
下一個
一
兩岸高聳入雲的山峰青翠逼人,澗水閃著鱗白從每一條山穀裏曲曲折折飛流而下,可寬闊的江麵卻是黃褐色的。船隻逆流而上,把大大小小的漩渦拋到身後。江風夾著雨滴,吹亂了頭發,打疼了臉。他貪婪地朝前翹望,霧雨迷蒙中,青山從兩側壓過來,把遠處的江麵擠成一道狹縫。狹縫盡頭,還是山峰。隱隱約約地,一隻航船從山峰底下,從狹縫中奇跡般迎麵鑽出來。
峰回水轉,雲蒸霞蔚,氣象萬千。
離開你很久很久,今天終於又回來了。
當年,一對情侶在你進入大海的地方祈禱,願情如你,永不斷絕;願愛像你,源遠流長。
那時,他們還年輕,不懂得你,也不懂得生活。不懂得前方會有多少漩渦激流,坎坷曲折。
生活的浪潮使他們離開了你,告別了生於茲長於茲的土地。他們手拉著手,忐忐忑忑,帶著鄉愁、向往和期望,朝著不可知的未來,去了。
此一去,山高水長;此一去,地老天荒。
今天,他帶著與妻子當年年齡相仿的女兒站在你的麵前,仰麵向四周貪婪地張望,任雨水打在臉上。幾滴淚水隨著雨水流下,溶入江水。
哦,長江!
二
夜色深沉,遊人都已入睡,他卻獨自在甲板上倘佯。
隻要醒著,就無法離開這條河。哪怕是在黑夜,他也能感到長江的氣息;那氣息滲透全身,直入心底。
越過泊岸的碼頭,遠處城市的燈火在雨霧中閃爍,為起伏的江麵灑下點點彩色的螢火。
大江流日夜。
幾十年的歲月,如同這腳下的江水滾滾流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想到年邁體衰的父母。生活之河漩渦叢生,濁流激蕩的時候,他們拉著他的手,用安慰和鼓勵,愛撫和關懷,使他的身心在艱難困苦中成長起來,強壯起來。他們的苦心,隻有在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後,才體會到。
他們是怎樣度過兒子這些年來漂流的日日夜夜?
當他邀請他們同遊長江的時候,他們卻微笑著謝絕了——他們老了,再也禁不起旅途的顛簸了。
多麽想能使時間的長河倒流,讓他們再享受一點天倫之樂啊!
他想到羈絆在大洋另一邊的她。蜜月時,他們曾發願,要一起再遊長江,過三峽,朔源頭。
然而生活的目標,常常如同這雨霧迷朦的黑夜,令人茫然。即使是陽光明媚,彎彎河道的盡頭,能看到的,也還是阻擋視線的山峰。盯住它,逆水而上;等到接近它,精疲力竭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擋路的並非這座峰,而是更遠處更高的山峰。他們就這樣一程又一程逆水行舟,不覺也有二十幾年了。
想到當年她那小鳥依人弱不禁風的樣子,他心中充滿了感激。二十多年在狂風急浪裏同舟共濟,需要多少勇氣諒解和堅毅。二十多年的甘甜和苦辣,回味不盡。二十多年,懂得了一個詞——生死與共。
偶爾回頭看生活,猶如回頭看長江,另有一番風光,另有一番感悟。
三
又一天在晨霧中開始。
船啟動不久,霧氣消散,太陽終於出來了。
“煙消日出人不見,欸乃一聲山水綠。”先哲的詩句真是凝煉。
“您一天到晚都在甲板上,一定對這條河有深沉的情感。”
紳士般的澳大利亞遊客走到他身邊,攀談起來。
高大健壯的紳士正在讀著一本名叫《野天鵝》的書,很想知道他的自身經曆。
——如何講起呢?
他從剛記事時的饑餓,如何漫山遍野尋找蟲子豆蜂充饑,講到父母被關牛棚,自己揀煤核取暖,揀豆腐渣為食。講到被迫下鄉,在山溝裏做汗血淚交織的拚搏,講到僥幸回城,在一個研究所裏燒鍋爐,通下水道。
圍聽的外國遊客越來越多,並且七嘴八舌地問起問題來。
午飯後,回到甲板上,在眾人的要求下繼續講下去。講“四五”運動,講高考,講上大學,講懷揣借來的三百美元出國留學,講那永遠改變了生命航道的“六四”。直到日頭偏西,講到這一次中國旅程的主要目的,是回到那個闊別三十年的研究所作學術報告。
對於生活在西方世界的遊客來講,這種經曆是難以想象的。
“What a life!Best highlight of the trip!”他們感歎。
“您也應該寫一本書,把您的經曆告訴世界!”紳士建議。
他笑了。其實,這種經曆,在中國每一個年齡相近的人都會有。太普通了。
當然,他們不會理解的。這些好心人,在他們眼裏,這不過是偶爾聽到的離奇故事罷了。
可是,對於他,以及所有從那個時代存活下來的人們來說,過去的事情雖然如甲板下的江水,一去不複返;記憶,有時慘痛,有時甜蜜,卻永遠不會消失,就像這蜿蜒的長河,兩岸的青山。
四
幾天的長江之遊就要結束了。
晚宴後,熱情的澳大利亞遊客們爭先遞上名片,跟他握手擁抱,請他有機會到澳大利亞來做客。他若有所思地微笑著,心裏惦記的,還是這條長河。
他回到甲板上獨自倘佯,久久不肯離去。
又起霧了,周圍一片黑暗。看不到頭上的月亮,兩岸的青山,船下的江水。隻有船頭破開江麵的浪濤聲,連綿不斷。
長江仍然滾滾而去,不舍晝夜。
那被江風吹過,被霧雨洗過的心裏,有了一汪寧靜的江水。
再見了,長江。我還會回來的。
原載於 2005 華夏快遞 kd05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