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兒女留在中國度假,自己則不得不回來上班。最初幾天由於時差,每夜失眠。夏蟲嘰啾中,就抓幾本剛帶回來的書看。這次買的書不多,其中有一本《沈從文作品精選》。
當年在國內的時候,對這位如今名聲如日中天的沈老了解甚少。那時在我心目中,沈從文是個清瘦的老頭兒,白頭發,戴眼鏡兒,弓著背,一天到晚伏在案頭研究古文物。這幾個晚上讀沈從文的小說散文,頗有點愛不釋手。他的文字,初讀時有一種感人的溫暖與平和,從容不迫,遠塵脫俗;而回味起來,則帶一股孤獨的悲涼和憐憫。他以溫和的心境,慈悲的胸懷和詩意的筆調去關注讚美人性的真與善。尤其是他筆下的女人,溫柔而堅韌,善良又倔強,沒有非分之求,單純天然。那清純的少女翠翠,那磨房主的女兒三三,那戀著癲子五明的阿黑,那被雇工花狗誘奸了的童養媳蕭蕭,那被丈夫送上船去當妓女掙錢的老七,那同小寨主服毒殉情的無名女孩……生活是那麽艱難,苦難是那麽深重,可是在沈從文眼裏,人性總是那麽美好。因此,我讀他的作品,乍讀似離生活很近,細想又離得很遠。比如他在《從文自傳》開篇有這麽一段對故鄉的描寫,說那裏:
“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擾。農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的向深山中村莊走去,同平民作有無生意,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治者分數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行巫術的神的侍奉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城鄉全不缺少勇敢忠誠適於理想的兵士,與溫柔耐勞適於家庭的婦人。在軍校階級廚房中,出異常可口的菜飯,在伐樹砍柴人口中,出熱情優美的歌聲。”
——這是現實,還是他自己對世界的渴望和夢想?這理想化的描述使我覺得他的作品未免趨於膚淺,似乎缺乏對於人性的深刻探討。可是,他真是一個充滿愛與良善的好老頭啊。我喜歡在睡前讀他的作品,因為它們使我心清氣平。
然而,就是這麽一位在世界上到處尋找美和善的作家,正當壯年時,卻突然沉默了。四十多歲就出了幾十本小說和散文的沈從文,從一九四九年突然擱筆,到死再沒寫過小說。
沈從文的撂筆與郭沫若有密切關係。一九四八年初,香港出了一本左派作家的《大眾文藝叢刊》,其中有一篇郭的《斥反動文藝》。手頭沒有《郭沫若文集》,找不到這篇奇文的全部。不過,在“古狗”上查到《斥反動文藝》中零零散散的引文,讓我看了毛骨悚然。文章以革命為名義,殺氣騰騰指名道姓要打倒一批文人。郭沫若別出心裁,給每位敵人都賦予一種顏色,然後加以毫無邏輯的無賴式批判發揮。比如,他加給蕭乾的是黑色:
“什麽是黑?人們在這一色下最好請想到鴉片,而我想舉以為代表的,便是《大公報》的蕭乾。……這位‘貴族’鑽在集禦用之大成的《大公報》這個反動堡壘裏盡量發散其為幽緲、微妙的毒素,而與各色的禦用文人如桃紅小生、藍衣監察、黃幫兄弟、白麵嘍羅互通聲息,從槍眼中發出各色各樣的烏煙瘴氣,一部分人是受他麻醉著了。……對於這種黑色反動文藝,我今天不僅想大聲疾呼,而且想代之以怒吼:
“禦用,禦用,第三個還是禦用,
今天你的元勳就是政學係的大公!
鴉片,鴉片,第三個還是鴉片,
今天你的貢獻就是《大公報》的蕭乾!”
這裏提到的“桃紅小生”,便是沈從文:
“什麽是紅?我在這兒隻想說桃紅色的紅:作文字上的裸體畫,甚至寫文字上的春宮,如沈從文的《摘星錄》,《看雲錄》及某些‘作家’自鳴得意的新式《金瓶梅》,盡管他有著怎樣的借口……但他存心不良,意在蠱惑讀者,軟化人們的鬥情緒,是毫無疑問的。”“特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在抗戰後期作家們正加強團結,爭取民主的時候,他又喊出‘反對作家從政’。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戰爭反對反革命戰爭’,也是鳳凰毀滅自己,從火裏再生的時候,他又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麵孔,諡之為‘民族自殺悲劇’,把全中國的愛國學生斥為‘比醉人酒徒還難招架的大群中小孩兒心性的十萬道童……’。”
看到這玩藝兒我才認識到,原來,後來在文化革命中大字報中看到的文痞文風是有祖可宗的。其實,從延安整風起,革命文人之間便利用攻擊別人的方式來爭取自己的進步。他們望文生義,捕風捉影,無中生有,栽贓陷害,以從精神上甚至肉體上消滅對手為目標。幾年以後,他們把這種“革命”強行擴展到全國文人的頭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怪胎,其實早就在孕育當中了。中國之所以有文革,常常被歸咎於一個人。其實整個民族都有責任,特別是奴顏媚骨隨波逐流的知識階層。
這篇文章對沈從文的意義是悲劇性的。一九四九年的一天,他所執教的北京大學貼出了一期壁報,全文大字抄出《斥反動文藝》,校園裏還出現了“打倒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的標語。沈從文精神瀕臨崩潰。他切脈自殺未遂,被送到華北革命大學“學習”,“畢業”後無處安排,一度想去燒瓷,後被分配到故宮博物館工作。於是,他離開北大,從文壇徹底銷聲匿跡。這位出身將門,自己更名為“從文”、才華橫溢、正當中年的文學家從此封筆,轉去進行古文物研究,直到一九八八年逝世。
在此之前的一九四八年底,沈從文主持的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因平津戰役而停刊。他在給一位名叫吉六的作者的退稿信中寫道:“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情緒內向,缺乏適應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統由一個‘思’字出發,此時卻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幹人必然結果。”
好一個“思”字出發,好一個“信”字起步,真是眾人皆醉我獨醒。這句話所預測的,幾億中國人要經過幾十年腥風血雨之後才能理解。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沈從文並非看不到人性的虛偽和醜陋。相反,他可能是看得太清太深刻了,才選擇把努力集中在對真善美的謳歌上。
他似乎很早就看到了中國社會的劇烈變革即將帶來的後果。一九四六年,在給友人的信中他如此寫道:
“我能寫精美的作品,可不易寫偉大的作品了。我的作品也遊離於現代以外,自成一格,然而正由於此,我工作也成為一種無益之業了。”
“國家好,人的自由競爭機會多,文學從一個極廣泛的要求生產,要求出產,我或者還可有以自見於世。國家不好,人孤立,便等於遊離於糾紛以外,形成一種隱遁狀態,工作用筆時,也必然避開目前人人所呼喊問題,轉若自娛,欲深反晦。”
果然,三年之後,他就轉去寫研究論文了。後來,盡管有不少大人物明示暗示,鼓動他出來寫小說,他都回絕了。如若遵命去歌功頌德,他也會跟周圍諸多的“樣板”文人一樣,成為這個“代表”,那個“長”之類,穿梭於國門內外,甚至也可能被封個文壇“領袖”什麽的。而他卻心甘情願在故宮博物館給老百姓作講解員。
我為沈從文的沉默而慶幸。否則,他或因講真話而送掉肉體性命,或因講瞎話而送掉自己的尊嚴和藝術生命。近來章怡和的回憶文章引起很多人談到當代中國文人的風骨。其實,反觀這五十多年,在權勢名聲身份待遇的誘惑下潔身自好不入濁流者可謂鳳毛麟角。
沈從文擱筆後,從小說家一變而為一流文物研究鑒定專家。他先後出版了一係列文物研究成果,如《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明錦》,《戰國漆器》等。其中最大部頭的,是《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而為此書寫序的,竟是當初企圖置他於死地,迫使他放棄文學的前科學院院長郭沫若。
這位“文壇旗手”,自《斥反動文藝》以後,春風得意,緊跟革命形勢,到處發表“偉大詩作”。從除四害時的“麻雀麻雀氣太官”,到文革時的“敬愛的江青同誌”,再到七六年的“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幫”,想起來就讓人起雞皮疙瘩,從此再不想看他的東西。
而沈從文則通過沉默把自己的舊作變成不朽。在中國經過了長久的掠奪、貧困、愚昧和物欲,人與人之間見慣了相互的欺詐、出賣、迫害和屠戮之後,他在《邊城》及其他作品中所表達的那種仁愛、純真和善良不能不讓讀者掩卷深思。
中國本來有硬骨錚錚的文人。一千八百多年前,當李固、杜喬因黨錮事件而暴屍通衢,“政府”下令,有敢哭吊收屍者治罪。李固的弟子郭亮,自帶殺頭工具,一手提斧,一手持(金+質),以必死的決心伏闕上書,請求收屍。那時的文人,多以未被列入黨人而被捕為恥。他們主動去自首,為的是要與天下名賢同獄。一部《黨錮列傳》,(女+幸)直迂闊,為自己的理想不惜赴死,“不知時變”的“腐儒”觸目皆是。他們就是魯迅所說的“敢於撫哭叛徒的吊客”。可是,兩千年一代一代地殺下來,“腐儒”的基因不見了,產下的當然多是阿虞之輩。在這種情況下,能夠因良心而堅持緘默,自甘寂寞,已是難能可貴。
據說,沈從文曾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他的名字在一九八七、八八年兩次進入候選人終審名單。可是,他在八八年頒獎之前去世了。據說,沈從文去世幾天之後,一位台灣記者打電話給瑞典著名漢學家馬悅然,要求確證沈從文的逝世。馬悅然致電中國駐斯德哥爾摩大使館文化參讚,可那位文化參讚卻從未聽說過沈從文這個人。
我想,沈從文的後四十年當是極為孤獨的。有傳言說,他不斷地寫詩,並不斷地撕毀,連稿子都不留下來。一個作家,卻連把文思寫出來的機會都沒有,那種寂寞淒涼恐怕難以想像。就連他的兒子沈虎雛也在父親去世後寫道:“我不大理解他。沒有人完全理解他。”
不過,巴金最後似乎是理解了。他在《懷念從文》一文中感歎道:“我還記得兆和(沈從文妻子)說過,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靜,看樣子他明白一生在大風大浪中已盡了自己的責任,清清白白,無愧於心。他的確是這樣。我多麽羨慕他!可是我卻不能走得像他那樣平靜,那樣從容,因為我並未盡了自己的責任,還欠下一身債。我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靜悄悄離開人世。”
沈從文四十年的沉默真是震聾發聵。
我向沈先生致敬,同時為中國文人悲哀。
原載於 2004 華夏文摘 cm0409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