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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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祭

(2005-03-31 12:03:43) 下一個
  雖然已到正午時分,機窗外卻仍是一片灰暗。機長通過廣播告訴我們,飛機正在朝著馬德裏機場降落,那裏的天氣,雪雨交加。這不是我想像中的馬德裏的春天。

  這次旅遊也不似以往的旅遊。

  春假的歐洲之行是去年就訂好了的。三月十一日馬德裏火車站爆炸案發生之後,看著孩子們旅行前的興奮,我自己不免有所焦慮。記得在十幾年前,一架瑞士航班的飛機在紐芬蘭上空失事,機上二百多乘客無一幸免,包括一位跟我有過一麵之交的物理學家。當時,我到瑞士航空公司的網站上查找他的名字,看到上麵所列的一整家一整家的乘客在空難中灰飛煙滅,觸目驚心,至今記憶猶新。如今在這多事之秋,全家飛往馬德裏,也可以說是恐怖中的旅遊吧。

  然而,馬德裏究竟是馬德裏。雖然是雨雪交加,街道兩旁,嫩綠的樹葉已經綻出,草地則碧綠得令人難以相信。老城裏,輝煌的古典殿堂與狹窄的弄堂交相呼應,各色各樣的人群來來往往——生活一切照常,好像爆炸案從未發生過。隻有天氣,那麽陰暗,那麽淚雨綿綿,就像兩周之前馬德裏全城大遊行時的天氣一樣。

  我們把行李丟在旅館,徑直朝馬德裏中央火車站走去。雪不下了,雨卻更大了,還有風。沿著帕拉多大道(Paseo del Prado)南下,想像著兩周前至少幾十萬人從這裏走過的情景。還記得在電視機裏看到當時的景象,密密麻麻各色各樣的雨傘曾經把這條街道遮蓋得水泄不通。“不是雨,是馬德裏在哭泣”,這不是當時馬德裏人的悲歌嗎?

  現在,雨仍然像那天一樣不停地下,人卻少多了,大家都恢複了舊日的節奏,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情。

  紫紅色鋼鐵結構的拱形建築出現在眼前。那就是著名的馬德裏火車站Estacionde Atocha。火車站的正麵被帆布構成的施工圍牆遮住了,圍牆後麵是施工現場,吊車和起重機的長臂高高地探出頭來。圍牆前麵,遍地是盛著蠟燭的紅色圓筒,遠遠望去,滿地鮮紅,宛如一片血跡,讓人心驚。

  走到圍牆跟前,才看到那滿地的蠟燭早已被雨水淋滅了。圍牆上原來掛滿的鮮花如今凋零敗謝,照片、標語、小字報等等也被風雨吹打得淩亂不堪,一片淒涼。   全家人站在這圍牆前麵,沉默了許久。

  兩百個有血有肉的無辜生命,幾聲爆炸就不複存在。生命顯得那麽渺小脆弱,那麽輕於鴻毛。幸存者哭泣過了,抗議過了,轉頭去照舊為自己渺小無謂的生活奔波。對活著的人來講,生活有如一塘池水,再大的事件,也不過像一塊石頭丟進池塘,先是水花四濺,然後漣漪蕩漾,最終歸於平靜。至少從表麵上看,跟以前沒有什麽不同。

  可是,對死者的親屬來說,失去親人的世界怎麽能跟以前相同?心靈的傷痛真的能夠愈合嗎?   我讀著圍牆上張貼的文字,發現在譴責恐怖活動以外,出現最多的詞語有兩個:“和平”(Paz/Peace)和“不要戰爭(No a la guerra/No war)”。

  這是一個基督教和伊斯蘭教衝撞了上千年的古老而驕傲的國家。同摩爾人、撒拉遜人的征戰以及參與並不那麽體麵的十字軍東征曾經使這個民族失去了數不清的生命。因此,在三一一慘案之後,他們仍然清醒地看到,戰爭已不再是解決政治宗教文化爭端的有效辦法。於是他們把阿斯納爾總統趕下了台。這使我想起兩年前九一一事件發生後美國國內一片“戰爭”的叫聲。正是那怒不擇敵的盲目幫助了布什總統,使他得以出兵伊拉克,用幾百條年輕士兵寶貴生命的高昂代價把薩達姆換到美國來。至於有多少伊拉克人失去了同樣寶貴的生命,很少有人問及。而迄今為止,布什政府仍然拿不出薩達姆參與本拉登組織的恐怖活動的證據來。當時叫得震天價響的大規模殺傷武器也是蹤跡皆無。如今,美國在伊拉克越陷越深,死亡人數直線上升,卻不見有人像西班牙人那樣站出來,質問這場戰爭跟喪心病狂的九一一劫機爆炸事件究竟有什麽聯係。假如布什把派往伊拉克的十幾萬精兵、這一年的時間和幾百億美元的金錢全部用到捉拿本拉登和他的恐怖主義分子上來,馬德裏的慘案會發生嗎?

  我不知道。
 
 天更加暗下來,黃昏將臨。一位老婦人走過來,把一束嬌嫩鮮紅的玫瑰花小心地掛在圍牆上。她低下頭,口中喃喃,右手在胸前劃著十字。臨離開前,又輕輕的地整理了一下花束上的綠葉。

  一對年輕情侶走到圍牆前麵,聽口音像是北歐人。男青年彎腰拾起一個頃倒的蠟燭筒,把裏麵的雨水倒出來,開始翻找自己外套的口袋。我知道他是在尋找火柴,便走過去,從像機包裏取出從美國帶來的火柴。青年解開風衣,用衣襟遮住風雨,把蠟燭湊到火柴前頭。可是,火柴被雨水浸濕了,一連劃了幾根也沒有點起火來。

  人群很快聚集起來。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上前,用帶有濃重斯拉夫口音的英語說:“我有打火機。”

  打火機把潮濕的蠟燭芯燒得吱吱響,好不容易才點燃。大家臉上露出微笑,紛紛湊過來,把一個個熄滅的蠟燭重新點燃。我看看這些友好而陌生的麵孔,看到各種種族的人。北歐人,斯拉夫人,德國人,法國人,西班牙人,非洲人,還有我們一家。   華燈初放時,全家朝老城走去。回頭望去,馬德裏火車站前一小片剛剛點燃的蠟燭,在暮色裏閃著微弱的亮光。我知道,蠟燭很快又會被雨水淋滅。

  人的生命就像風雨中的燭火那麽脆弱。然而,每一個生命都是同樣寶貴,同等神聖。任何人,不論是恐怖主義分子還是政客高官,都無權決定別人的生命,更無權以任何名義用犧牲別人生命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不管這名義是阿拉,是革命,還是民主。

原載於 2004 華夏文摘 cm0404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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