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情一諾
(2005-02-25 15:04:12)
下一個
我是由一個不尋常的機會認識辛秋的。
當時我在一所研究院就讀,因為跟華裔老板搞不好關係,半路出家,在女兒出生的第三天投奔另一位教授手下“試讀”一年。條件是他提供資助,而我必須把他手裏一個攥了多年的項目做出來,否則走人。
為了能夠拿到養活三口人的資助,我別無選擇,每天十三四個小時泡在實驗室裏,沒有周末,也沒有節假日,搞得女兒都半歲了,還不認得我這個當爸爸的。照妻子的話說,我是把自己賣給老板了。幾個月下來,體重大減,疲憊不堪。
一天半夜,拖著沉重的腳步剛走進宿舍,妻子就跟我說,有一個叫辛秋的女生,她丈夫張鳴幾天前心髒病突發,過世了。我不認識張鳴辛秋,但這消息還是讓我震驚。妻子說,辛秋靠一個闊親戚提供經濟擔保交學費出來,可是剛到美國親戚變了卦,不但不讓辛秋在他家裏居住,還要她馬上償還上萬美元的學費。辛秋一邊打工一邊讀書,頓頓吃鹽水煮雞,晚上就睡在朋友宿舍的沙發上。多虧了她打工那家的女主人喜歡她的勤快利索,主動為張鳴提供經濟擔保,他們夫妻倆才能夠團圓。
說是團圓,其實張鳴讀書的研究院離我們這兒相隔有差不多二百英裏。為了還債,張鳴給辛秋租了一間apartment,謊說自己那邊有熟人,住房免費。其實,他每天晚上都得找人尋宿,睡同學宿舍的地板。找不到宿處時,就鑽進係圖書館,以查資料為由,在那裏打盹兒熬夜。兩個人各自忙碌,一個月也見不了一回麵。
這麽湊湊合合過了差不多一年,那天晚上在實驗室裏,張鳴突然覺得胸口不適。同事要送他看醫生,他拒絕了,說再看看。病情更加重了,同事要去打911,又被他攔住,說再看看再看看,話沒落音,人就過去了。事後才知道,張鳴之所以不要看醫生,是因為他早就背著辛秋把自己的醫療保險退掉了。
妻子說,辛秋哭得死去活來,一個勁地喊,他有先天性心髒病。我跟他說了多少遍,千萬不能退保險,怎麽就是不聽啊!張鳴啊,你倒輕省,就這麽把我扔下走了,我可怎麽辦呀!天啊,我幹嘛到美國來呀——!
人走了,連喪葬費都沒有著落。妻子眼圈紅紅地說,你知道嗎,辛秋有了,再有倆月就該生了。
我長歎一聲,問妻子,銀行裏還有多少存款?妻子不假思索地說,差不多一千。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女兒,我說,你看我們能拿出來多少,盡量幫幫她吧。
以後的幾個星期裏,妻子每天帶著小女兒坐在辛秋家裏。我們就這麽認識了。
張鳴葬禮不久,辛秋早產,生了個男孩兒。一年以後,她來跟我們告別,說一個人又要念書又要照顧兒子,實在應付不暇,已經跟老板辭了,準備到西部去找工作,聽說那邊工作好找。我看著她蠟黃的臉,問她打算找什麽工作。她說,誰知道啊,隨便吧。反正研究生是不能念了。我得幫張鳴把兒子帶大,給他們家留一條根。張鳴是他們家的獨苗兒,傑森又是張家惟一的孫兒。他爸爸媽媽經過這件事都快瘋了。每次我給他們打電話,他們都哭個沒完,說當初根本就不應該讓我和張鳴出來,幹脆把傑森送回來吧。可我不能啊。這孩子體質太弱,什麽都過敏。剛滿月那會兒,我沒奶,隻能喂他formula。他對formula過敏,滿身滿臉長大包,嚇得我晚上一宿一宿地不敢閉眼。現在該喝牛奶了,可他對牛奶也過敏。醫生說很危險,他一過敏,連氣管裏都起大泡,弄不好能憋死。送回國,他要是能活下來,就得把老人折騰死。爺爺奶奶還勸我嫁人,可我知道,他們其實怕我嫁人,把惟一的孫兒給帶走了。
妻子紅著眼圈說,這一分手,不知什麽時候再見麵。其實你也該考慮考慮,到了那邊,看到有合適的再找一個吧。辛秋說,我和張鳴在大學修古典文學的時候,都喜歡納蘭性德的詞。我跟他談戀愛那會兒,一塊兒背過那首《減字木蘭花》,“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我忘不了張鳴,這一輩子不會再嫁人了。我也是這麽跟他爸爸媽媽說的。就我們娘兒倆相依為命吧。
一晃十幾年就這麽過去了,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回首如夢。一直也沒有再見到過辛秋,隻是從她和妻子的電話裏知道,她找過不少工作。先是在唐人街餐館洗碗端盤子,然後在市政府一家福利機構做事,最後到一家家具店當會計。傑森的過敏是她們談論的永恒話題,每一次放下電話,妻子就要感歎一番,說辛秋的命太苦了。
終於,傑森的過敏症慢慢好了,現在該成了小夥子了。看看自己的女兒,也早已是亭亭玉立,高中都快畢業了。去年在計劃休假的時候,妻子說,這回你們得聽我的,咱們到辛秋那兒去看看。
辛秋在幾年前買了一套townhouse,堅持要我們全家住在她家。十幾年沒見,愈加清瘦的辛秋頭發已經花白,眼角布滿了細細的皺紋,手裏還多了一串念珠。白天她上班,我們去公園博物館,晚上,妻子就跟辛秋還有辛秋的媽媽就坐在飯桌前沒完沒了地聊。三個女人一台戲,我隻有聽的份兒。她們的話頭總是圍繞著十幾年前,講傑森小時候,甚至張鳴去世以前的故事。辛秋很少談現在,更不談及這十幾年的含辛茹苦。我有一次問她有沒有想過回國。她半開玩笑地說,像我這麽大年紀,回去待業啊?
辛秋的媽媽在十幾年前辦了綠卡出來,一直幫她帶孩子,如今已是老態龍鍾。辛秋悄悄告訴我們,醫生說老太太的淋巴癌已是晚期了。為了醫治老太太的病,辛秋除了按期帶她到醫療保險指定的醫生那裏去檢查吃藥,還找遍了當地所有的中醫。無論中醫西醫都說,老太太沒有多少日子了,讓她吃好喝好,高高興興,享受幾天吧。
然而,傑森跟姥姥的關係越來越壞,老太太哪裏能高興起來。傑森長成了身材高大麵貌英俊的小夥子,簡直一點也認不出來了。不過,他的脾氣很暴躁,時不時在家裏跟母親吵架,摔摔打打。他人極聰明,什麽東西都是一學就會,可是卻經常逃學。交了一幫朋友,在外頭吸煙酗酒打架。有一次,因為辛秋說了幾句,他居然動手把自己的母親打得鼻青臉腫。
為此,辛秋的母親不知掉了多少淚。小傑森是她一手帶大的,她總是喋喋不休地講述傑森小時的故事,講他多麽聰明,多麽懂事,多麽好玩。常常講著講著就掉下淚來。辛秋就煩惱,說,老太太,幹嗎想那麽多。
辛秋在老太太房間裏準備了一套佛具,每天晚上把老人服侍上床以後,就在她床前念佛到深夜。我問她為什麽,她苦笑著說,醫生都說老太太沒治了,我能幹什麽呢?有幾個信佛的朋友說,頌佛萬遍會有效的。我現在是病急亂投醫——萬一要是有用呢?
我無話可講。
十幾年來,不少男人對辛秋表示過好感,有的甚至發出強烈攻勢,企圖得到她的青睞,可是都被她拒絕了。她對妻子談起這些一廂情願的故事,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講完一個,就輕聲重複著十幾年前的話:我忘不了張鳴,這一輩子不會再嫁人了。“此情已自成追憶,十餘年前夢一場”。是緣是孽,我都認了。
她無怨無艾,隻是眯起眼睛,目光凝視遠方,好像能穿過時空,回到從前那遙遠而熟悉的地方。
假期結束了,辛秋堅持要開車送我們到機場。當minivan開出她們的住宅區時,辛秋指著路邊的一幢灰色樓房淡淡地說,那是養老院。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將來我退休了,能住到這裏來。隻要傑森能接長補短兒來看看我,我們娘兒倆每個禮拜能一塊兒吃頓飯,看場電影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扭過頭去。妻子已是淚流滿麵。
原載於 2004 華夏文摘 cm0407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