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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血的子規

(2005-02-25 14:27:35) 下一個

他是一個矮小醜陋的人,但後人卻不得不仰望著他。他隻活了三十五歲,但他的名字永垂史冊。他的一生似乎跟那外貌拙陋,聲音淒苦,跟與他同名的鳥兒有著宿命般的神秘聯係。

正岡子規原名正岡常規,從小就表現出令人矚目的文學天賦。《春日雨集》收錄了他十一歲時所作的詩,題為《聞子規》(筆者拙譯):

一聲孤月下,啼血豈堪聞。
夜半依空枕,故鄉萬裏雲。

在題注中,他用中文寫道,餘作詩以此為始。我在鬆山市正岡的子規記念堂讀到這首詩,很驚訝他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才氣,同時又感到那詩中不合年齡的淒苦,似乎預示著不幸的將來。

正岡的中文底子非常之好,這要歸功於他外祖父大原觀山。正岡於明治元年(1867)出生在四國島的伊豫國溫泉郡(今鬆山市)。他自幼喪父,由母親和外祖父撫養成人。六歲從外祖父學漢文漢詩,十一歲起作詩,再也沒有停止過,直到去世的那一天。大原觀山是鬆山藩儒,學識淵博。他曾送給外孫一首自己的漢詩舊作,以激勵他刻苦讀書,正直為人:

炊經酌史送居渚,自分人呼作蠹魚。
一事對天無愧怍,終生不讀蟹行書。

自分在日語裏是自己的意思,正確的中文用法似乎應該是自身。日文同古代中文一樣是豎寫的;明治維新前,日本人多以中國文化為宗,反感西方各國的欺壓,貶稱西文為蟹行文,所謂蟛蜞文字好橫行是也。

十四歲時,正岡開始把自己的漢詩發表於當時愛媛的報紙《愛比賣新報》上。不過他正崇敬著當時的自由民權運動,渴望成為一名政治家。十六歲上,由於對鬆山中學失望而退學,隨後轉入東京公立學校,次年進入大學預備科(相當於現在的高中)讀書。在此期間,正岡結識了未來的偉大作家夏目漱石。兩個人均生於明治元年,與維新時代同歲,又誌向相投,一見即成至交。

二十一歲那年的夏天,正岡暫住在東京郊外墨田江向島的長命寺。寺外有個櫻餅屋,名叫月香樓,他就借宿於月香樓的二樓。當時,正岡正在寫作《七草集》。這是一套十分別致而且雄心勃勃的書。書分七卷,每卷以秋七草之一為名。《蘭草之卷》集他的古漢語散文,《荻之卷》為漢詩,「黃龍牙卷」是和歌,《芒之卷》是俳句,《桔梗之卷》是謠曲,《葛藤之卷》是文藝論文,《瞿麥之卷》則是他的小說。我的日文實在太差,翻譯這些草名時很費勁。希望懂日文的朋友能幫助指明錯誤。在《蘭草之卷》中有一篇漢語散文,名為《墨江僑居記》。文中,正岡以雋永的筆法描述了他在月香樓的生活:

……樓在墨堤第一曲處,負長命寺,鄰牛島祠。堤高一丈,恰與樓齊。車馬喧擾,樓前有樅梧檜樫數樹,僅隔塵埃。而踈(疏)枝細葉之間,猶能見碧流掩映於日光。餘病腦,眠遲起蚤(早)。起而未換衣,開窗而望曉風吹霧。漠乎無際,前岸不可弁(辯)。心氣清愴,不堪久視,乃憑倚讀書,未曾知病在我身也。倦則回頭舉目,江風分涼,白帆出沒樹間。熱不減都巷,而覺多涼意。長日漸暮,涼月在水,四境岑寂,隔江聞鍾。於是乎,悠然陶然,身在羲皇以上矣。……同窗之友五六,時乘小艇訪餘寓。相延上樓,當茶以櫻花湯,當果以櫻葉糕,共話墨江風致。餘說前人未得之趣,喋喋不已。……

所謂病腦,是因為寫作;而病在我身,則指當時他已身染肺病。這幫窮學生,雖然樓下就有櫻花湯、櫻葉糕,但因囊中羞澀,隻好以茶會友。然而,論詩作文,談天道地,樂在其中。

這篇散文,風格頗似明末遺民性靈散文大家張岱的《陶庵夢憶》。所不同者,陶庵公是在國破家亡,披發入山之後,夢憶往昔,覺萬事皆空,所以有飽經風霜之後的達觀與恬淡;而正岡當時隻是個未入世的青年,文章卻也寫得心定神閑,有如不食人間煙火。二十剛出頭的日本學生,寫出如此漂亮的古漢文,真令我輩汗顏。

月香樓有一位名叫阿六(Oroku)的少女,據說正岡對她一見傾心。阿六是老板娘的女兒,年約十六、七歲,白皙嬌好。她常常送食物給樓上的窮學生吃,然後在正岡左右流連,問這問那。後來就轉為坐下來傾心長談,不管母親在樓下怎麽呼喚也不願離去。然而,這對少男少女的戀情最終以正岡匆匆離開長命寺而結束。沒有人曉得在他和少女阿六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十年後,病入膏肓的正岡在離開東京返回鬆山老家的前夕,還專門雇了人力車,掙紮著到長命寺去──他是去拜訪誰呢?

對這段非常短暫又極為隱秘的戀情,一生獨身的正岡絕口不談。他隻在《七草集》中一首七言漢詩絕句裏留下些許蛛絲馬跡:

長命寺中鬻餅家,當爐少女美如花。
芳姿一段可伶處,別後思君紅淚加。

據說多年以後,他的弟子河東碧梧桐恍聞其事,攜友造訪櫻餅屋,見到了細巧而端莊的阿六,那時她已作了母親。

離開櫻餅屋後,正岡的肺病開始惡化。次年五月,突然咳血不止,他又想到了子規。

子規即杜鵑,又名杜宇。古書上說杜鵑狀如雀鵲,而色慘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啼,夜啼達旦,鳴必向北,至夏尤甚,晝夜不止,其聲哀切。還有的書則說,其鳴若曰不如歸去。’”又因赤口,故有啼血之說。

繋將生命細如絲,啼血三旬號子規。正岡開始用子規這個後來聞名於世的字號發表詩作。

也許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子規拚命地工作。他開始對日本古代俳句的編輯分類工作,並在報紙上連續刊載《獺祭屋俳話》,主張俳句改革。

俳句來源於日本的古典短詩俳諧。最初出現於《古今和歌集》,到江戶時代(十七到十九世紀),有了從俳諧連歌產生的連句、俳文等。俳諧連歌和中國近體詩聯句相仿,不過格式要求比較嚴格。它的第一句為五────五句式,共十七個音節,稱為發句(或起句),第二句脅句(配句)為七──七句式,第三、四句以後是前兩種句式的輪流反複,最後以七──七句式結束,稱為結句。

子規認為古代的俳諧連歌缺乏文學價值,主張用發句獨立成詩,定名為俳句。俳句取俳諧的發句(起句),加上季題(表現寫作俳句季節的詞語)和切字(一定的斷句助詞或助動詞),使之成為獨立的十七個音節的短詩。嚴格來講,在此之前的古典俳句,如被稱為俳聖的鬆尾芭蕉(16441694)的俳句,其實是摘自俳諧連歌的發句,不是獨立的作品。

子規以鬆尾芭蕉的批判者身分在俳界登場。他在《芭蕉雜談》中指出芭蕉的俳句含有過多說明性的散文句子,缺乏詩的純粹性。子規受西方文藝複興後期哲學和藝術理論的影響,確信從文學和藝術的角度,如果想對於事物進行有效的描繪,必須采用寫生的手法。

幾年以後,編輯分類的手稿已經比一人還要高,他所倡導的俳句革新也在日本引起巨大反響,使低迷的俳界重新獲得生氣,俳句因而複活。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

有人說子規的俳句具有濃厚的視覺效果,風格簡潔。有人說他為了給人以天籟之聲的感受,力求聲調的美倫美奐。甚至有人說,子規是死於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追求。我對俳句不甚了了,不過我佩服子規的毅力和為人。三十幾年的短暫一生裏,子規幾乎有一半時間是在病魔的折磨之下。在各種嚴重的健康危機與精神危機之中,他不但頑強地活下來,而且活得豐富多彩。他遵從外祖父的教訓,炊經酌史,同時又大讀蟹行書,為後人留下了兩萬四千餘條俳句,二千五百多首短歌,以及大量的漢詩、散文、隨筆、小說和譯著。筆之勤,令人欽。據說夏目漱石就是在見到《七草集》後,大受刺激,才決心放棄紈絝懶散的習慣,開始發憤著書的。

子規是個多才多藝,興趣廣泛的人。除了詩文以外,他的漢字書法也十分漂亮。他還喜歡作畫。他畫的那些平凡無華的事物,古拙簡練,頗富禪意。子規又是個棒球迷。當時日本剛剛從西方引入棒球,最初名為弄球(rokyu)。他寫了大量介紹棒球的文章,還把棒球用具畫出來加以說明。他給棒球取了個更有意思的名字,叫作野球(yakyu)。這個名字很快為日本人民所接受,一直延用至今。每年夏天,從小學到大學到專業球隊,野球大賽連續不停,全國為之瘋狂。人們至今談起來,仍然對子規的貢獻感謝不已;以至在他辭世九十九年之後,把他選入棒球名人堂(Baseball Hall of Fame)。

在十九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子規也自覺將不久人世,他寫了一篇《自筆墓誌銘》,交給朋友:

正岡常規,又名處之助,又名升,又名子規,又名獺祭書屋主人,又名竹裏人。伊豫鬆山生,東京岸住。父隼太,卒於鬆山藩禦馬回加番。由母大原氏撫養成人。日本新聞社員。明治三十日歿,享年三十。月薪四十圓。

他希望友人能在他身後把去世的年月日以及年齡填入這篇輕描淡寫的墓誌銘中去。然後,他就繼續不斷地創作。

明治三十五年(1902)九月十九日,子規在吟出三首著名的絕筆俳句之後,與世長辭。從詠子規開始文學生涯,病到如傳說中的子規啼血,仍然孜孜不倦,苦作無息。難怪他那些難分生涯、人格和個性的俳句深為人們所喜愛。行文至此,不禁想到前人王逢原的一句詩:

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如今,俳都鬆山處處可見刻有子規俳句的奇岩秀石。人行道邊,巴士車上,到處都是俳句郵箱,任何人都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投入,參加俳句大賽,由著名俳人組成的評委會評選,每年一次。俳句作為一種獨特的詩體已廣為世界所接受。隨便到網上查一查,就能看到數十種語言的俳句。我兒子的美國老師給學生講詩歌,居然把俳句作為英文詩的若幹格式之一。這使我在對子規的敬重之中又生出些忌妒來:中國不少古詩詞的格式比俳句內容更豐富形式更有意思,可惜中國沒有自己的子規。

子規(Shiki)這個名字今天在日本處處可見。然而他的同胞卻十有七八已經不懂中文,不理解其中的深意了。

2004 華夏快遞 kd04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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