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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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蟲記

(2005-01-21 10:59:05) 下一個
  沒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幾顆寂寥的星發出清冷的光,讓人覺得寒冷徹骨。一架獨輪小車在高高低低坎坷的土路上吱吱呀呀吃力地走。車上一左一右載著兩個四五歲的孩子,他們身上裹著小車上用來裝花生的麻袋,渾身發抖,手腳全凍得沒了知覺,哭哭啼啼地喊冷。推車的是個瘦小的老人,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用濃重的膠東話說:就到家啦,就到家啦。

  老人是我的祖父,兩個孩子是我和妹妹。

  那是一九六零年末,大饑荒的年代。父親和母親在北京,餓得連騎自行車上下班都得在半道兒上停幾回,滿頭虛汗坐在馬路沿兒上喘大氣。有一天,祖父突然風塵仆仆地出現在父親麵前,堅持要把我和大妹接到膠東老家去,以便父母能有足夠的糧食養活剛滿周歲、體質極弱的二妹。祖父說,在鄉下怎麽也能弄些野菜雜糧把我們喂飽。

  不記得怎麽到了縣城的親戚四婆婆家。當地的方言,婆婆就是奶奶。祖父把我和妹妹裝進半截麻袋裏,放到從四婆婆那兒借來的獨輪手推車上,就朝家裏出發了。二十裏路走了有好久好久,最後總算是看到了祖母房子裏微弱的燈光。

  那天晚上暖融融的火炕仿佛至今還能感覺到,可以後的許多細節就記不大清了。隻有一種感覺,刻骨銘心,永遠忘不掉,那就是餓。

  祖父祖母所住的村莊在膠東半島牟平縣城東南。那裏沿海地區盛產魚蝦,可是從海岸往內陸走,土地越來越貧瘠,丘陵起伏,沙土鬆散,不適合農作物生長,隻能種地瓜和花生。“自然災害”時期,能吃的幾乎隻有地瓜(即白薯)。

  我和妹妹來到老家的時候,新鮮地瓜已經吃完了,隻剩下生地瓜幹。這不是現在食品店的那種甜甜的熟白薯幹。鮮地瓜收獲以後,切成一兩分厚的片,丟到草房頂上曬幹,成為生地瓜幹,收到麻袋裏儲存起來,作為過冬的口糧。做飯時,抓幾把地瓜幹放到灶鍋裏蒸一下即可。吃起來,說甜不甜,說苦不苦;就著鹹菜吃下去,胃裏還止不住泛酸水兒。尤其是受凍變脆或是受潮長綠毛的地瓜幹,咬下去又辣又餿,令人作嘔。連吃了一兩個月,見到地瓜幹就想吐。祖母看著我和妹妹,眉頭緊皺,想盡辦法改善夥食。她把地瓜幹掰碎,放到水裏和野菜煮成粥,或者背一袋地瓜幹到碾房,碾成地瓜麵,再把野菜剁碎,包地瓜麵餃子。可不論怎麽個做法,地瓜麵的那種說甜不甜的味道,還是讓人反胃。

  偶爾,祖母出去用一大袋地瓜幹換回一捧豆麵來,為我們改善夥食。她把豆麵團擀成紙一般薄的麵條,和著野菜煮一鍋麵湯,讓我和妹妹大吃一頓,直到直不起腰來為止。祖父祖母看著我們倆吃,邊看邊歎息。

  不久,地瓜幹吃完了,改吃本來是喂豬用的幹地瓜葉地瓜藤,這才知道原來地瓜幹還算是好的呐。地瓜葉地瓜藤吃太多了實在受不了,祖父會頂著寒風帶我到赤裸的地瓜地裏尋找頭一年刨剩下的地瓜。我們把家裏的豬帶到地裏,讓它四處亂拱。這豬可聰明了,指甲蓋大小的地瓜塊都能找出來。我們把稍大些的地瓜塊從豬嘴裏搶出來,拿回家裏給人吃。

  春天來了,我提著小籃子跟一群同齡的孩子到地裏去挖野菜。那是我頭一回看到有人吃蟲子。這些孩子在柞樹幹上找樹洞,然後用樹枝伸到裏麵把肥大的綠蟲子掏出來,活著就放到嘴裏去嚼,邊嚼邊喊香,滿嘴綠沫子。膠東方言,管吃叫“逮”。小哥兒們一個勁兒要我“逮”,而我幾乎要嘔出來。見我無緣享受,他們就捉了幾條蟲讓我帶回家來,祖父用樹葉包了,放到灶膛裏去烤。不一會兒,一股勾魂奪魄的香味就飄出來。再也顧不得蟲不蟲了,抓一條放到嘴裏,那個香啊,找不出合適的詞兒來形容它!

  從那兒以後,柞木蟲就成了我的追擊目標。最初是捉它們回來烤著吃,後來膽子大了,也開始生吃活嚼。原來活蟲味道十分不同,初嚼起來是甜甜的,之後那種特有的蛋白質香味慢慢散發出來,越嚼越香。我發現柞木蟲隨著季節在改變。起初是翠綠的,汁多肉少;慢慢變成紫紅,也肥大起來。等到了變成蛹,那才是真正好吃的時候。抓一個放到嘴裏,香噴噴的,讓人心滿意足。

  多少年後,回想起那段日子,才意識到這個代替“吃”的“逮”字裏麵含意有多麽深。

  天氣暖和以後,總算有真肉吃了——青蛙肉。每隔幾天,我就忍不住在月光下麵跑到池塘邊去捉青蛙。回到祖父的草房裏,把剝了皮的青蛙拿苞米葉子卷起來,放到灶塘的餘火裏烤。祖父看見了,總是不緊不慢地說,少逮幾隻吧,留著讓它們捉蟲子。後來蠶蛹下來了,拿油炸了吃,那滋味真是太美了。不過蠶是很重要的副業,蛹需要成蛾交配下子,炸蠶蛹可以說是奢侈的山珍海味。人們多半是等著吃蠶蛾。先把整隻的蛾子用油炸了,然後醃在鹽裏麵。有客人來時,拿出一盤,是為下酒菜。又鹹又脆,也有一種特殊的香味。隻是翅膀硬硬的,有點兒拉嗓子。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有一天我正在池塘邊捉青蛙,看到母親背著大包小包從村外的汽車站走過來。我大叫媽媽,飛跑著迎上去。母親站在路中間愣住了,一時認不出眼前這個又髒又瘦的小男孩。接著她丟下手裏的包裹,跑過來一把將我摟在懷裏,淚珠如雨,直滴到我臉上……

  感恩節就要到了,報紙電視上照例又開始大講節日期間如何節製飲食。每當進入這個舉國消化不良的季節,就不由得想起在膠東老家挨餓的日子。

原載於2003 華夏文摘 cm03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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