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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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問題

(2005-01-21 10:56:10) 下一個
  住進旅館,打電話回家向妻子報告旅途平安。妻子告訴我,卞大姐昨晚中風住院,已經半身不遂了。

  妻子講這話的時候很難過,但並不顯得很意外。我聽她跟朋友們念叨過不知多少遍了:卞大姐幹得這麽辛苦,總有一天得累趴下。

  在我們這個市郊小城,每逢星期六,當各色各樣的轎車跑車把孩子們送到中文學校時,人們總會看見白發蒼蒼的卞大姐坐在學校門口,身邊擺著幾個大塑料盒子,在那裏賣包子、餃子、饅頭、烙餅之類。即使是在冷風刺骨大雪紛飛的日子裏,她也會坐在雪地裏,直到中文學校結束,家長孩子都離開為止。多少年來,卞大姐成了中文學校的一景,人們習慣了在中文學校結束以後從她那裏買一些麵食以準備晚餐。

  卞大姐必定準時出現的另一個地方是教會。禮拜天的主日崇拜自然不必提了,每禮拜二的婦女查經班和禮拜五晚上的禱告會她也從不缺席。她沒有什麽文化,禱告十分簡單,總是這麽兩件事,一是懇求上帝保佑她在國內的幾個子女以及他們的配偶和孩子們,二是懇求上帝幫助她早日解決身份問題,以便能夠早日回國看望子女和孫兒女們。每次禱告,她都虔誠地跪在地下,雙手高高伸向空中,涕泗交流地懇求上帝恩賜她的心願。教會的兄弟姐妹們稱她為卞大姐,因為當初她是由妹妹卞二姐領進教會大門的。後來卞二姐不再在教會裏出現,而卞大姐的稱呼卻保留下來了。

  卞大姐的身份問題確是個老大難。當初她以探親的身份來到美國,跟許多人一樣,想要長期居留,就“黑”下來了。哪知道一但“黑”下來,人就被牢牢鎖在了北美,寸步難行。她的丈夫是個礦工,年紀輕輕就死於硒肺病。卞大姐三十歲守寡,拚死拚活把幾個孩子拉扯大,不容易啊。不能回國看望兒女和孫女外孫,對於上了年紀的卞大姐來說,是極痛苦的事情。然而,感情的失落最終讓位於金錢。孩子們生活在北方一個偏遠的小縣城裏,大兒子一個月的工資隻有二三百人民幣。卞大姐在美國幹一天活,哪怕隻掙二十幾美元,那也相當於兒子半個多月的工資了。孫女很快就要中學畢業,報考大學,那時候,學費路費加上夥食費,兒子怎麽能應付得起?想要從金錢上幫助子女,感情上的欠缺隻好退居其次。由於不識字,卞大姐從不給家裏寫信;她也不打電話,因為打電話要花錢。她隻是按時把掙來的美元寄回國去。想到兒子能有美元存在銀行裏,她就感到欣慰。這年頭兒,兒子的工作有今天沒明天,幫他存點錢,心裏踏實多了。

  卞大姐也為自己存了一點錢。她沒有醫療保險,隻能趁自己還能做,存一些錢以備萬一。她沒有身份,隻能依賴卞二姐,把錢存在她的名下。前幾年股市持續增長,人人心頭蠢蠢欲動。卞二姐為了給姐姐多增值,用卞大姐的存款買了好幾百股AOL。沒想到股市一落千丈,AOL隻剩了十分之一的價值。卞二姐心裏叫苦嘴上又不敢對姐姐講實話,整天心裏惴惴不安。好在卞大姐不曉得其中奧秘,也不打聽。

  日子就這麽過去了,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平凡得如同白開水。卞大姐萬萬沒有想到會在有一天深夜收到兒媳婦報喪的電話,告訴她大兒子暴病身亡。

  據卞大姐後來說,兒子起初隻是覺得嗓子裏頭堵得慌,喘不上氣來。他沒有帶押金,醫院裏沒人給他作正式的檢查。卞大姐泣不成聲地說,兒子手裏有的是美元,隻是他一來要給女兒存著以便供她上大學,二來又覺得母親在外掙來這些美元不容易,一時想不開。不料才從醫院的三樓走到二樓,就一頭載倒,再也沒有緩上氣來。

  白發人哭黑發人,卞大姐哭得昏天黑地。她雙手伸向天空,淚流滿麵地發問:我的神哪,這是我最懂事的兒子,他的兄弟姐妹都需要他照應呀,他還有那麽小的孩子呀——你怎麽就把他帶走了?又捶著胸口對冥冥中的兒子說:娘對不起你呀,娘不該跑到這麽大老遠的地方來,你走了都沒能看上你一眼!

  卞大姐一下子衰老了許多。不過她仍然每周七天不停地拚命工作。星期一到星期五,她在別人家裏做飯看孩子管理家務,星期六到一些喜歡麵食的南方人家裏給他們做一天烙餅饅頭包子餃子之類。禮拜天下午,她回到卞二姐家裏,給他們全家準備下一個禮拜的麵食。妹妹一家到美國已經多年了,但還保持著北方鄉下單純的麵食習慣,不吃大米,美國飯就更別提了。卞二姐的丈夫外加三個兒子,四條壯漢飯量驚人。卞大姐要同時用兩口鍋,手腳不停熱氣騰騰地從中午一直做到晚上。

  卞二姐的家是一座嶄新的大房子。前後左右種的都是韭菜,為了讓卞大姐做包子餃子拿出去賣。後來鄰居提出抗議,說菜地影響景觀,附近的房價會因此受影響,她們才不得不縮小了菜園的麵積,改在後院種植。

  卞大姐每隔幾個星期就到我家來給妻子送一大把韭菜。有一段時間,她咳嗽不止,嚴重時連話都講不出來。我勸她去看醫生,她說,每個禮拜她都請牧師替她禱告。既然沒有能力買醫療保險,除了禱告以外還能做什麽呢?妻子利用回國探親的機會給她買了一大包中西成藥,卞大姐服用了幾個禮拜,咳嗽居然好了。為了這事,她每次來都要謝了又謝。

  然而,卞大姐的身體確是越來越壞了。她白發稀疏,人越來越瘦,背也漸漸佝僂下去。她仍然不停地工作,每周七天。她仍然在中文學校前賣麵食,仍然一見到我就硬往手裏塞幾個大餅或是一把韭菜,仍然是笑得滿臉皺紋。出差前的那個禮拜六見到她,她告訴我說,現在做事的這家人對她很好,如同親人一樣。還說,卞二姐已經跟這家主人商量好了,幫助卞大姐辦移民。她的身份問題就要解決了。卞大姐眼光裏充滿了興奮和希望。

  哪想到移民還沒有辦起來,人卻半身不遂了。我不知道卞大姐這時的心情如何,隻能心裏祝願她能早日康複。她那麽勤勞,人又沒有那麽老,恢複的可能性應該是很高的。

  隔了一天,妻子打電話來說,到醫院去看望卞大姐了,她半邊身子失去了控製,話也講不出很多,不過看上去精神還好,腦子還算清楚。不過她住院時拿不出任何身份證明,更不要提醫療記錄了。卞二姐先對護士說姐姐隻有五十四歲,可護士看著卞大姐滿臉皺紋和稀疏的白發無法相信。到了第三天頭上,卞二姐仍然無法提供姐姐的身份證明,醫院上下都認為她們可疑。於是,每當有人來探望,就有護士過來打聽,問是不是卞大姐的親屬,知不知道她的年齡身份等等。原來,當初為了能順利申請入美簽證,卞大姐是頂著卞二姐那死去多年的婆婆的名字來的,所有的證件全是用錢買來的假貨。最近要申請工卡,不知道卞二姐又從哪兒另弄了一套假證件來,還特意把原來有意增加的年齡減了好多。卞二姐見醫生護士都不相信自己的話,先把心虛了,不敢將證件拿出來。妻子說卞大姐躺在病床上,對卞二姐和不久前剛剛到美國黑下來打工的弟弟喃喃不休地說,回家吧回家吧。卞二姐安慰她說,等你好了咱就回家。卞大姐用力搖著頭,仍是說回家吧回家吧。

  我想,她是不想這樣不死不活地待在美國吧。

  沒想到過了兩天妻子又打電話來說,卞大姐的病情突然加重,大麵積腦血管阻塞,人已經完全昏迷了。醫生說,沒什麽希望了,準備後事吧。

  放下電話,卞大姐的“回家吧回家吧”在我耳邊不停地響。我明白了。她是想讓弟弟回國去。那裏再苦再難,至少一家人能夠在一起互相疼愛,彼此照顧。像她這樣,掙得了點錢,可又有什麽用呢?

  我出差結束回到家裏時,卞大姐的後事已經結束了。沒有棺木,大概也沒有像樣的衣服,她的遺體從醫院停屍房直接送到火葬場,就火化了。卞二姐拒絕了大家為卞大姐在公共墓地租一個盛放骨灰盒的小空間的建議,把骨灰存放在自己家裏。

  僅僅一個星期時間,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就變成了一(扌不)灰土。我聽著妻子敘述葬禮的經過,禁不住黯然淚下。我很想去看望一下卞大姐,可是她沒有墓地,我又不想去打擾卞二姐一家。

  仰望著雨後天邊那燦爛的雲彩,我默默祝願卞大姐是去了她想要去的地方。祝願她能夠在那裏同分別多年的兒子團圓——在那裏,她應該不會再有身份問題吧。

原載於 2003 華夏文摘 cm0311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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