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讀書,行路,越想越糊塗......
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生命好比超級市場

(2005-01-10 11:54:11) 下一個
那天下午我到達桑塔克魯斯(Santa Cruz),趁天色還早,沿著海岸補做早上沒來得及完成的五千米長跑。

峭壁邊緣的西崖路(West Cliff Road),蜿蜒起伏,海風迎麵撲來,涼而且硬。海浪咆哮著撲向峭壁,摔得粉碎的浪花被海風卷到西崖路上,如同細雨朦朧。如此讓人神清氣爽的地方實在難得,於是信馬由韁,不停地跑下去。

半個多小時以後,來到一座小小的燈塔附近。海岸在這裏轉了個彎,一座危岩如同巨大的汽輪,把船頭直伸入太平洋裏。大洋裏浪濤翻騰,海水駕著長風從右手邊氣勢洶湧地撲向直上直下的峭壁,發出震耳的轟鳴。激起的水珠高高噴向空中,在夕陽下映出五顏六色的彩虹。每一次撞擊,就有一道長長的海浪朝突岩的左麵遠遠發射出去,好像是汽輪全速行進時產生的尾波排浪。彩虹下麵,衝浪手俯臥在衝浪板上,兩手劃水與海浪追逐。突然,他挺身躍上衝浪板,在浪頭上姿態優美速度飛快地滑行,任海浪在前後左右翻滾咆哮,看上去是那麽輕鬆,那麽瀟灑。峭壁頂上,我周圍的人大聲叫起好來,還有幾台高速攝影機的快門卡嚓嚓響個不停。

這就是有名的Steamer Lane。 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把這個名字翻譯成中文。從詞意上來講,Steamer Lane就是汽輪後麵一排排的長浪,可是這麽翻興味索然。這裏浪頭可以高達十五尺,驚險刺激,是衝浪手的樂園。大凡衝浪手沒有不知道Steamer Lane的,直接稱之為“the Lane”。 名為“莊嚴”(Sublime)的搖滾樂隊有一首歌,叫《拍浪出灣》(Paddle Out),其中對Steamer Lane有精彩的描繪:

從沒有想到長大以後會加入搖滾樂團
在世界上最出色的地方穿梭巡演
我不是在這兒吹牛自誇
讓我告訴你我最喜愛的地點

天然石橋橫跨西來清泠的潮水
海浪衝撞著礁石如同地獄的狂歡
斯塔克頓大道變得凹陷而艱難
狂風的日子裏浪頭與浪尾相銜
斯塔克頓大道外麵炎熱蒸騰
好像要把聖約翰街掃入米歇爾灣
巨大的Steamer Lane使你情願作一條鱒魚
海濤如此凶狠地抽打隻有兩個哥兒們拍浪出灣

回到家鄉時巨大的夏季潮汐南來
想要找我請到衝浪灘上來狂歡
或者沿著海岸上下尋求
看一看那些我最喜愛的地點

斯塔克頓大道和聖約翰街就在前方不遠處,天然石橋我剛剛經過,而米歇爾灣是我出發的地點。從一路上峭壁邊上殘留的道路遺跡來看,海濤的衝刷曾使西崖路幾經改道,可見浪勢之凶猛。據說Steamer Lane是世界上最困難的衝浪地點之一,不少人在這裏被浪頭卷去,再也沒有回來。

離開燈塔前方不遠處,在衝浪海灘入口的欄杆上,一束束美麗絢爛的鮮花後麵,鐫刻著這樣一句話: “貝絲——我們愛你。”

不記得曾在什麽地方讀到過貝絲的故事了。貝絲-比茨(Beth Pitts)是桑塔克魯斯的救護員,她的衝浪本領是尖頂尖的。可是最後一次衝浪時,巨浪卷起了她的衝浪板,擊在她頭上,打得她失去知覺,隨浪而去。為了紀念她,她的朋友們拍浪出灣,手拉手圍成一圈,將她的骨灰葬在她為之神往的太平洋裏。 在貝絲的銘文旁邊,還有給其他幾個人的。有一位叫克麗絲特爾的,一位叫保羅的,另有一位叫簡萘特的。

夕陽把欄杆染成金黃,海浪在它背後翻騰。那銘文在鮮花和綠葉的襯托下格外醒目,在濤聲裏默默無語。我心中浮起一種感動,隨手從腰間解下數碼相機,要把這情景記錄下來。

“That’s my sister(那是我姐姐)!” 我旁邊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一位穿黑色比基尼泳裝,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站在欄杆旁邊,右手指著簡萘特的名字,左手端著一杯啤酒。





“Joy(喬伊)”,她伸出右手來。 我跟她握手,攀談起來。原來,簡萘特並非死於衝浪,而是一年前被人害死在溫哥華,屍體被切成幾塊。喬伊堅信凶手是簡萘特的男友,可是,警察調查到現在也沒有結果。

“簡萘特是在她二十八歲生日前一個星期入土的。從那天起我再沒到這兒來過。不想看見她的名字而傷心。你瞧,今兒我心血來潮,沒想到剛到這兒就遇到了你。” 她的酒氣頗重。我猜想她渴望找人說話,就請她講一講簡萘特。喬伊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滔滔不絕談起了姐姐。簡萘特生前是一位充滿活力的人,酷愛衝浪和旅遊。“我爸媽常說,她在二十八年裏活了三生——她幾乎到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我說,我原以為刻在名字這欄杆上的人都是因衝浪而送命的。她揮動著空了的啤酒杯說,你看,那個叫克麗絲特爾的姑娘,與男友在墨西哥同死於車禍。不過保羅則確實死於衝浪。“你如果有時間,注意一下海岸邊上麵向大海的長椅。每個長椅的靠背上都有幾句銘文,是人們留給死去的親友的。”

我聽從了喬伊的建議,在跑回旅館的路上,特意繞到每一個長椅前去讀靠背上的銘文。這些銘文麵向大海,格式相似,有逝者的名字,生辰卒年,以及一段文字。我發現多數人去得很年輕,在五十歲以下,令人惋惜。而那些豐富多彩的文字則既讓人感動,又令人深思。有的銘文是貌似平淡的簡單描述,如:
“科學工作者、越戰軍人、充滿愛心的兒子,兄弟和朋友,永遠活在我們心裏,在他熱愛的海洋裏。”

有的充滿了對逝者的感謝與思念:

“在我們生命之河再次相交之前,謝謝你的微笑與歡樂”。
“你的心已成為我心的一部分”。

更多的則表現出生者對於死亡概念的理解和思考:

“星星是我們的歸宿”。
“請把臉永遠朝向太陽”。
“嗅那海水的味道,感覺天空的遼闊, 讓你的靈魂自由飛翔…… 永遠飛在我們心裏“。

…… 晚上的會議開得很長,回到旅館房間時,夜已很深了。海濤聲從打開的陽台門外源源不斷地湧入。我起身走到陽台上,朝外望去。腳下,旅館的燈光照射在足跡猶存的空曠沙灘上;遠處,夜幕裏的太平洋黑沉沉的不見邊際。融在夜幕中的波浪湧上海灘,在燈光下變成一片片白色浪花。影影綽綽,一個身影在黑浪裏飄搖著——這麽晚了,還有人在衝浪。

一位酷愛衝浪的朋友曾對我談起當他來到”The Lane”,見到那粉碎在岩石上的巨浪,聽到那滾滾洋流回聲時內心深處的burning sensation,那種要跳入海中,把靈魂與海浪交纏在一起的渴望。 那些著迷於“極端運動”(Extreme Sports)的拚命三郎,不論是在驚濤駭浪裏弄潮,或是在百丈雪峰頂躥躍,還是在萬裏長空中滑板,多數人對自己所麵對的危險並非麻木無知。正如一位衝浪手所說:“生命好比超級市場。你可以把任何想要的裝進購物車,但最終你得到收款員那兒去算賬付款。”

是的,每個人在世上走這一遭,不管是活到三十歲還是九十歲,臨了都要算帳付款,作一番交待。不管壽命長短,要緊的在於是否活得充實無悔。 想著人們在太平洋邊的欄杆和長椅上留給死者的銘文,覺得桑塔克魯斯人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那些銘文不僅給喪失親友的人們一個表達思念的機會,也使像我這樣渾渾噩噩忙忙碌碌的人放慢腳步,去欣賞和敬畏眼前這美麗而強悍的大自然,去思考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去想一想自己將來如何算賬付款。

2003 華夏快遞 kd031028.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