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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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的生命

(2005-01-10 11:33:39) 下一個

                  一

  淺黃、淡紅、灰白色岩石築成的房屋連脊接踵,順著山勢高低起伏。厚重的石牆對外連成封閉的橢圓形,構成一座堅固的山寨。寨內,鵝卵石鋪就的狹窄街道四通八達,在連綿的石屋下麵蜿蜒曲折,像隧道一般,穿過左一個右一個拱型門洞。靠近寨子的中心,三五層高的石樓一座緊挨一座,擠出一條條蜿蜒幽深的窄巷。拱橋般的橫梁跨過頭頂,把兩邊的石樓榫接在一起。整個山寨的格局顯然是經過了周密的安排,樓頂屋下,街裏巷外,無一處不相連,猶如複雜的三維迷宮,聳立在山頂之上。一座雄偉的教堂從迷宮裏破頂而出,塔尖直指青天。周圍是漫山的葡萄園,山下是藍寶石般的地中海力古裏亞(Liguria)海灣。

  明亮的陽光慷慨地潑灑在爬滿長春藤的小窗,女孩從窗口探出身來,把鮮花和熱吻拋向窗下由鵝卵石甬道上經過的長矛騎士。年輕的騎士頭盔高揚,渾身鎧甲銀光閃閃,盾牌上族徽怪獸猙獰,胯下雄駿的戰馬昂首長嘶。寨牆上戰旗飛舞,滾木與擂石高高堆起,武士們彎弓待發,箭頭瞄準了從山下海岸邊殺來的凶猛剽悍的撒拉遜人。

  這一切,如今都不複存在了。春天的陽光依舊,眼前惟有一片廢墟。

                  二

  公元八世紀,穆罕默德創立伊斯蘭教後不久,撒拉遜(Saracen)王國在兩河流域強盛起來。到了九世紀初,哈裏發(Caliph)哈羅翁•阿裏•拉息德(Harounal Raschid)的帝國已經橫跨整個阿拉伯,波斯,埃及,敘利亞,北非,甚至俄羅斯南部。隨著帝國的強大,撒拉遜人開始向地中海和歐洲擴張。他們攻占了西班牙,沿地中海岸北上,進駐今天的法國,在那裏統治了將近一個世紀,直到查爾斯•馬泰爾(Charles Martel)揮舞鐵錘將他們趕出法蘭西。Martel的意思就是鐵錘,查爾斯的拿手兵器。

  在歐洲,撒拉遜這個名字不僅用來指來自北非的阿拉伯人,也指後來的柏柏爾人(Berbers),摩爾人(Moors)和土耳其人(Turks)。從五到十五世紀,他們在歐洲橫衝直撞,留下了永遠的曆史文化烙印。烙印之一就是古堡邊寨。為了抵禦入侵的撒拉遜人,古代歐洲人沿著地中海岸高高低低的山巒修建了數不清的邊塞城堡。

  尼斯(Nice)的城堡早已消失在曆史的長河裏。戛納(Cannes)的聖瑪格麗特島(St.Marguerite)上,羅馬人的皇家要塞(Royal Fort)依舊傲然矗立在險峻的峭壁之上;寨內海風料峭的監獄是當年路易十四關押鐵麵人的地方。馬丁角(Cap Martin)的洛克布隆(Roquebrune),有一座加洛林王朝風格的堡壘,號稱是法國最古老,保存最好的十一世紀城堡。它如同從山石裏長出來一般高聳在石壁之上,君臨地中海,左觀意大利,右望摩納哥。不遠處的艾莎城寨(Eze)更是氣象萬千。這個十二世紀的邊寨如鷹巢一般高掛於石峰之巔,雖然城堡已不存在,古鎮卻保存完整。城堡舊址的最高點,如今是珍異花園(Jardin Exotique),數千株奇異的仙人掌、仙人球、以及其他熱帶植物沐浴在暮春的陽光裏,俯視著舉世聞名的蔚藍海岸(Cote d‘Azur)。

                  三

  頭天晚上,在尼斯的一家餐館裏跟幾個朋友飲酒,談起附近眾多的中世紀古鎮和城寨。朋友保羅對我說,如果還有一天時間的話,絕對應該到聖雷莫(San Remo)去看看。保羅是加拿大籍羅馬尼亞人,目前在德國工作。他和英國籍的太太有一個美麗的小女兒,這次全家從德國北部開車過來,一路上尋古訪勝。我接受了他的建議,一大早就開車出來,沿著風景絕佳的A-10號公路,穿過一個個撲麵而來的隧道,朝北直奔意大利。

  聖雷莫果然魅力十足。尤其是它古舊的老城,簡直令人樂不思蜀。然而就是在那裏,在一家書報亭前的明信片裏,我看到了布莎納(Bussana)。我立刻被它迷住了,放棄了原來的計劃,驅車沿著號稱是地中海陽台的山道上下搜求。

                  四

  布莎納是個有千年曆史的邊塞城寨。它既不像尼斯城堡那樣蹤跡皆無,也不像洛克布隆和艾莎那樣保存完好,一八八七年的一場地震把它變成了一片廢墟。當地的居民被迫拋棄老寨(Bussana Vecchia),另辟新城(Bussana Nuova)。

  時過正午,布莎納裏人影皆無,靜謐安詳。走在彎曲、崎嶇、潮濕的鵝卵石小道,經過兩邊殘破的石屋,隻見危牆高聳,牆頭雜草叢生,殘垣青藤滿掛。古老的三維迷宮經大地震拆開打散,半遮半露,魅力十足。石屋下麵幽暗的曲徑,如今一段一段暴露在陽光之下。窄巷依然縱橫交錯,隻是越發狹窄曲折。街巷相交處,藤樹交纏,古老的噴水石上綠苔猶新。抬頭望去,拱背石梁多已塌落,幸存者仍然克盡職守,默默地為爬山虎充當橫貫窄巷的通道。地中海特有的驕陽透過濃密的樹蔭,給石牆石路妝點些斑斑點點。寨牆斷壁缺口的外邊,山風颯颯,白雲皚皚,天高地老,清景無限。

  守寨的騎士和他憂心重重的戀人,攻城的撒拉遜人與遠在地中海另一邊的父母妻兒,如今都不存在了。留下來的,除了這片廢墟,惟有青山依舊,碧水悠悠。

  廢墟的美是殘缺的美,孤寂的美,一種無可奈何悲劇式的美,就像失去了雙臂的維納斯雕像。殘缺的魅力,完美無法與之分庭抗禮。

                  五

  原來布莎納與眾不同,它的生命是成為廢墟後才真正開始的。

  1960年,意大利雕塑家克利西雅(Clizia)在布莎納組織了一個藝術家夏令營,夢想在這裏建立一個沒有國界的藝術家天堂。那是嬉皮士的時代。反叛,自由和夢想伴隨著走向自然之風四處蔓延。藝術家們迷上了這片廢墟,在布莎納定居下來。他們承受著中世紀生活的種種艱難困苦,也享受著大自然的美妙和心靈上的自由。他們住在冰冷的石屋裏,沒水沒電,沒有汙水和垃圾處理,加上所有的建築材料都要從山下搬上來。他們到山下去提水,用洗過澡的水洗別的東西,最後再去用來和泥,一滴也不敢浪費。交通很不方便,每逢星期五需要幾家人擠進一部舊車裏到聖雷莫去采買生活必需品,誰家的車還能起動就用誰家的。

  這群當代的陶淵明多數在經濟上並不充裕,他們靠原始的小推車、手鎬和鐵鍬來對布莎納進行改造,運走成噸成噸的碎石,掘出深埋在碎石下邊十一世紀的鵝卵石路麵,給一間間破敗的房屋加上屋頂和門窗。對這些富有創造力的藝術家來說,最大的挑戰是如何保持布莎納那獨特的廢墟外觀。他們用原始的建築材料,以古老的方式進行修建。於是,一個個別出心裁的工作室和畫廊在這裏誕生了。

                  六

  在這些人當中,有一位名叫伊麗莎白•維爾莫(Elizabeth Wilmot)的演員兼作家。四十年前,她在尼斯附近的費拉角(Cap Ferrat)的一個晚餐會上,偶然聽到了廢墟的名字以及住在那裏的瘋狂藝術家們,好奇之心頓起。當她帶著寵物鱷魚從雪白的豪華轎車上走下來,爬上山頂,腳踏狹窄的街道時,眼望亂石嶙峋,殘破而永恒的廢墟,維爾莫的生命在瞬間徹底改變了。她告別奢華,開始用自己的雙手在廢墟中清除亂石,建設家園,成為布莎納的永久居民。

  伊麗莎白的兒子柯林(Colin)今天仍然在布莎納於作畫之餘搬石弄土。柯林當初之所以從倫敦來到這裏,是肩負了父親的重大囑托:“去把你媽找回來!”可是,跟母親一樣,柯林到了布莎納,就再也沒有回頭。

  藝術家給了廢墟新的生命,布莎納同樣慷慨地贈還。

                  七

  不過,布莎納的生命常常處於危機當中。多年前,意大利政府曾經頒布若幹次驅逐令,要藝術家們離開這裏,理由是殘留的建築物處於危險狀態,需要全部鏟平。四十年後,周圍的房地產價格飛漲,意大利政府再次頒布驅逐令,這回的理由是布莎納屬於意大利重要文化遺產,需要由政府管理。藝術家們自衛的惟一論據是一項意大利法律。根據這項法律,像他們這樣的“非法占據房屋者”,如果連續二十年無人對該房產申明所有權,便有資格成為房產的合法所有人。意大利法律允許沒完沒了的上訴,他們便被迫不停地上法庭,不斷地把金錢放進律師的口袋。

  布莎納前途未卜。

  盡管如此,還是有越來越多的人到這裏落腳。畫家,雕塑家,陶瓷藝術家,作家,音樂家,演員,設計師……他們來自法國,英國,德國,澳州,荷蘭,美國,當然還有意大利。有人永遠留了下來,也有人每年到這裏停留數月。現在,道路從山下修上來了,校車每天早上停在城寨邊上狹窄車道的盡頭,把學齡的孩子們接到山下的學校裏。寨裏可居住的房子已達六十多家,而布莎納仍然令人驚異地保持著廢墟的外觀。

  走在春草芳菲的古路上,在青藤遮掩的危牆裏麵尋找一扇扇別出心裁的門戶。它們或高或低,有方有圓,或拾級而上,高懸空中,或蜿蜒而下,如入地穴。雖然千變萬化,一個個卻簡樸古拙,仿佛同布莎納一樣經過了千年風雨。門戶常開,低矮的拱形屋頂下麵燈光閃爍,映照著大小不一、風格迥異的藝術品。遊客可以隨意觀賞,或是跟正在工作的藝術家閑聊幾句。談得投機,還會被邀去喝一杯。

  呷一口意大利紅酒,聽藝術家講生命模仿藝術,真正是樂夫天命複奚疑。

2003 華夏文摘 cm030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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