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05-01-10 10:25:03)
下一個
整整十八年沒能跟父母一塊兒過春節了。這次有機會回家過年,既興奮又忐忑。
“回家,過年去!”飛機上邂逅的旅伴都這麽說。一路上的話題也是圍繞著父母轉,談的是離愁別緒,甚至失父喪母的悲痛。有人總結性地說:年,就是要跟父母過的。
十幾個小時後跨進家門,見到年邁的父母,叫一聲爸、媽,心情激動得難以言表。二老蹣跚地迎上來,微笑著叫一聲我的小名說,回來啦,一切就奇跡般地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情景,好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的心一下子踏實了,像小時候一樣無憂無慮。
回家的感覺真好。
從第二天起,北京連降瑞雪,氣溫也降到零下十幾度。沒有向往常那樣呼朋喚友,訪問聯絡。除了看訪幾位親友之外,打定了主意,哪兒也不去,專心陪爸爸媽媽過年。這更使我憶起小時候寒假中過年的時節,又想起鬱達夫說過的話:“北平(京)的冬天,冷雖則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偉大幽閑,也隻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徹底”。當初讀這《北平的四季》,不明白為什麽幽閑會被稱為偉大;這次才有了體會——十八年才有一次的幽閑啊。
我們不斷地聊。談話的焦點在太平洋兩端飛來飛去。我要知道他們的近況,血壓如何,膽固醇是否得到控製,吃飯睡覺好不好;他們則急於打聽兒媳婦的身體,孫子孫女又有了什麽長進,我的工作累不累。知道他們最惦念的是一年多沒有見到孫兒孫女,我準備了過去一年多生活的錄像帶,一邊放一邊講述孩子們的故事,讓老人們開懷大笑。
除夕夜,兄妹四人都到齊了。跟小時候一樣,全家一塊動手包餃子過年。一邊包一邊回憶從前,許多遺忘的往事又清晰地出現在記憶裏。我們談小時候的惡作劇,談我們打的架,談那時最高興,最痛苦,最難過的時刻,以及爸爸媽媽的獎賞與懲罰。香噴噴的餃子煮出來了。我們邊吃邊聊,說呀笑呀,沒有人理會電視裏的春節晚會,仿佛要把過去的時光找回來。不時有拜年的電話打進來,父母在回拜的同時一定要加上一句:這回兒子也從美國回來了!都齊了!真高興!等到兒媳婦帶著孫子孫女從美國打來電話拜年,老人高興得連說話的調兒都變了。
父母放下電話後,小兒子在電話裏問我:你什麽時候回來?妻子則悄悄地告訴我,兒子正在發燒,女兒也有點兒感冒。
午夜的鍾聲響了。伴之而來的不再是從前震耳欲聾的鞭炮,而是大鍾寺的鍾聲。經過十八年“那堪正飄泊,明日歲華新”的感慨,終於能跟父母坐在一起,迎接又一個新春的到來。
每天早上,父親都堅持要自己去買早點。我攙扶著他走過積雪冰凍的街道,想象不出他和母親是怎麽在溜滑的人行道上行走的。冰箱裏塞滿了我喜歡吃的東西。頓頓少不了肉絲炒蒜苗,那是因為有一次暑假回來時我無意提起在美國買不到蒜苗。這一回,我不經意地說了句國內的雪花梨真好吃,第二天家裏就出現了一大堆巨大的雪花梨。想起每次帶兒女回來過暑假,父親就拖著他自己製作的小輪車去采買,買得自由市場的小販們眉花眼笑,常常討好地問,大爺,您一個月掙多少錢呐?其實我知道,父母都是很節儉的人,恐怕我們一離開,他們就要喝稀飯就鹹菜了。
轉眼便是初二,初三就要離開了。母親堅持要自己為我做一頓豐盛的大餐。我進到廚房裏幫忙,她硬把我推出來說,下次你回來,我讓你做。我望著她用顫抖不停的手洗菜、切菜、炒菜,臉上笑著,心裏卻在歎息。那頓飯,要吃八個菜。我拚命地吃,邊吃邊說好吃。
晚上,又提出要二老到美國來跟我們同住。每一次談起這件事,父親都拒絕。他說,在這個家裏,天老大,我老二,一切自由。到你那兒可就不行了。我這個人脾氣不好,過日子又免不了磕磕碰碰,把關係搞壞了不值得。再說,咱家除了你以外全在國內,到了那邊還得惦記這邊。不如你常回來,大夥都能見著。
這次,我建議他們出去玩幾個月就回來。父親還是不同意,說古人雲,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我跟你媽都是七十幾奔八十的人了,出去旅途顛簸,萬一哪個沒了,剩下的就沒伴兒了。你的好意我們領了,在外邊好好闖吧。隻要你們有出息,在哪兒我們都替你們高興。還是有時間常帶孩子們回來看看吧。
那一夜我失眠了。
起身來仔細看看這個房間,一切都是如此熟悉。雙人床,大衣櫃,和那個巨大的書櫃,都是我結婚時父母親張羅著置辦的。想起來慚愧,那時我和現在的妻子雖然愛得熱火朝天,對於結婚的事卻從未仔細計劃過,以致於新房裏從臉盆到衣服再到床上用品都是由父母列出單子並把錢裝在信封裏,一並發給我們,命我們去買。他們還騰出三間房中的一間給我們當新房。我出國幾年後,父母親搬進了三居室的樓房,又把我們的房間照原樣在新家裏恢複起來。出國十年後我第一次回來它就是這樣子,如今第二個十年又快滿了,它仍然是這樣子,隻不過家具的顏色深了些,舊了些。
出國十年後第一次回家,看到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父母,不由地痛責自己太不更事。是我這個唯一的兒子讓他們翹首盼望了十年,使他們失去了許多享受天倫之樂的寶貴時光。為此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從那時起,每年都要想盡辦法回家看望他們。這次回來,起初建議跟他們到順義農民家裏去過大年,包餃子,睡熱炕,逛廟會。這是我在飛機上打聽到的最有吸引力的過年新方式。可妹妹們堅決反對,說你別折騰老頭兒老太太了。父親也說,他得經常起夜,出去住太不方便。我隻好作罷,把遺憾深深藏在心底:父母已年邁,再也無法跟我們享受從前那種天倫之樂了。
初三拂曉,天沒亮就要起程了。父母送我到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招了一輛計程車。這是我最怕的時刻。父親跟從前一樣伸出手來告別,而我卻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他。一向不動聲色的老父親止不住發出沉重的歎息。我轉身緊摟住母親,看到她臉上的淚痕。叫了一聲保重,趕緊鑽進車裏。
車開走了。
回頭望去,凜冽的寒風掃蕩著路邊枯幹的樹枝和樹下的積雪,幽暗的街道上沒有行人,隻有兩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緩緩地向遠去的兒子揮手告別。猛然間,清人黃景仁的詩句隨著淚水湧上心頭:
搴帷別母河梁去,白發愁看淚眼枯。
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
我這個“不如無”的兒子和那位早夭詩人的至傷至痛深深相通。我低下了頭。再抬起頭時,汽車已經轉彎,看不到老父老母了。
北京漸漸模糊,消失在雲霧之下。當飛機穿出雲層,四周是蘭天一片,隻有機影飄在腳下的白雲頂上,看去宛如一隻孤雁。
朦朧中,仿佛自己也是一隻孤雁,在蒼茫的大海上空飛翔。
孤雁有兩個家。它在南北兩個家之間跋涉。
我也有兩個家。我在東西兩個家之間跋涉。
清晨裏紛飛的白雪中,我自東方歸來。深深地,心中流淌著老父母無聲的淚水。薄暮中朦朧的彩霞裏,我朝西方飛去。輕輕地,耳邊呢喃著小兒女期待的細語。雲路迢迢,山河冷落,何處是歸程?我的心永遠被撕成兩半。霧海蒼茫,我是汪洋裏的一葉孤舟;山風浩蕩,我是空穀中的一片落葉。
我注視著機窗外那片迷茫,似乎還能看到寒風裏揮手告別的老父老母,又好像看到自家窗口引頸翹望我回家的妻子兒女。
想起頭天晚上父親的話,我抬起了頭。不要再問從哪裏來。不要再問到哪裏去。是孤雁就得去跋涉,跋涉是孤雁的命運。男兒仰嘯彈俠(去立人換金字旁)去,四海無家四海家。飛吧,整個藍天都是我的,我背負藍天飄然萬裏;一路長風也是我的,我駕馭長風飛越關山。
2003 華夏文摘 cm030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