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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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威尼斯

(2005-01-07 14:29:59) 下一個

能到威尼斯來純屬偶然。因為要去意大利北部開會,所以要飛往米蘭;想節省一點科研基金,於是往返要過星期六之夜。那會議隻有五天,另外兩天必須想辦法打發掉,因此決定在機場租一部汽車,順便到威尼斯轉轉。選擇威尼斯當然是因為它的名氣大,讀過許多關於這個水上之城的文章,那些彎彎的水巷,伴水而居的小樓,小橋下彎彎的貢多拉(gondola)小船,和船上搖擼高歌的水手。威尼斯對我還有另一層的吸引,那就是她居然和古老的中國有一絲連係。 

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漢和帝永元元年(公元八十九年),中國北方發生了一場大戰。漢朝的軍隊與南匈奴人聯合起來,大舉進攻北匈奴。農曆七月,大將軍竇憲破北匈奴於燕然山,封山刊石,以誌紀念。這場戰役標誌著數百年漢匈之爭的結束,以致《漢書》作者、史官班固親自撰寫了《封燕然山銘》,讚之為“…安固後嗣,恢拓境宇,振大漢之天聲。茲所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者也,…” 

兩年後,北匈奴徹底潰敗。從那時起整整兩百年間,這個剽悍的民族似乎在地球上消失了,中外史書中都找不到它的記載。當西方世界察覺到一個叫作(HUN)的新生民族的出現,匈奴人的快馬力弓已經穿過波斯,開始橫掃東歐了。數百年間與漢人作戰學到的幾十萬大軍集團作戰的戰爭藝術和謀略,使匈奴人在歐洲戰爭中所向披糜。從四世紀下班半葉起,剽悍的匈奴人把東歐各民族追趕著到處逃命,所到之處十室九空。阿提拉(Attila)在公元四三四年稱匈王之時,威尼斯這個地方還是默默無聞。 

這個地區最早的住民是威尼提人(Veneti),他們在公元前一千年就在此生息繁衍。據古希臘文獻記載,威尼提人以從事貿易為主,在亞得裏亞海岸經營玻璃,琥珀,和陶器交易。其它的居民似乎來自兩個方向。從東北麵來的是古老的利古裏亞人(Ligurians),從南邊來的是希臘血統的特洛伊人,也就是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因為美麗的海倫而發生數十年惡戰的地方。特洛伊人最後中木馬記而傾城,被迫從海上逃到這裏。 

公元四五二年,阿提拉開始向羅馬帝國挑戰,侵入意大利半島北部,迫使那裏的人們逃到亞得裏亞海的這串小島上,成為威尼斯的雛形。十四年後,這裏的十二個小島組成聯合政治團體,威尼斯城邦的最初模樣由此誕生。 

阿提拉沒能征服羅馬。他死後僅幾年,匈奴王國便瓦解了。蓄著長胡子的日耳曼隆巴底(Lombardy)部落在匈奴人製造的混亂中漸漸強大起來,並於一百年後(五六八年)攻陷了意大利北部,迫使越來越多的人移居到威尼斯這片小島上來。由於隆巴底人在意大利北部建立王國,大陸來的移民被迫在威尼斯紮下根來。新移民繼承了前輩威尼提人的傳統,努力發展貿易,同時也成為技術一流的造船人。八世紀初(七二六年),在羅馬教皇哥裏高力二世(Gregory II)的慫恿下,意大利半島各個城市紛紛宣布脫離支持希臘東正教的拜占廷帝國(東羅馬)。威尼斯公國抓住了這個機會,第一位總督於次年就任,開始了長達近一千一百年的共和製,曆經一百二十位總督。公元七七四年,查理曼(Charlemagne)征服了隆巴底人,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征戰,最終在羅馬稱帝。數十年後,查理曼大帝之子、意大利國王皮平率大軍親征威尼斯。威尼斯人以堅強的防禦與之相抗衡,取得在政治上相對於羅馬的獨立。威尼斯人有了一體的感覺,開始共同建設這座城市。公元八一零年,查理曼大帝與拜占廷皇帝奈斯佛拉斯(Nicephorus)達成協議,承任威尼斯為拜占廷的一部分,並給與她與大陸交易的權利。在這以後的數百年中,威尼斯開始強大起來。 

讀曆史常讓我浮想連翩。假如當時匈奴被漢朝徹底招降,西方世界就不會遭受上帝之詛咒(scourge of god)的懲罰,那麽今天的歐洲是什麽樣子將不得而知了,也很可能就不會有威尼斯了。 

飛機於淩晨到達米蘭,是美國的午夜時分。在馬爾潘薩(Malpensa)機場的Avis租車店開出一部手動的OPEL Astra,轉上A4號公路,直朝東方開去。正午時分抵達小城麥斯特雷(Mestre),是意大利半島距離威尼斯最近的城市。在事先欲定的旅館房間放下行李,匆匆到街上小飯館吃了頓麵條,便直奔對麵的火車站。 

車站上人擠人,而且亂哄哄,髒兮兮。雖然旅館值日生告訴我說每十分鍾就有一趟車開往威尼斯,可從報站牌上根本看不出來。很少有人懂英語,好在人們都挺耐心,問了半天,原來所有往南開的車都到威尼斯。回到車站裏去買票,售票窗卻都關閉了。據說意大利人是講究睡午覺的,也許他們還沒回來。於是決定上車補票。十幾分鍾後,到達威尼斯,一直沒人查票。一路上景色不堪,到處灰塵斑駁,沒甚好看。下了車去補票,還是找不到人。看看時間不早,便作罷,改為尋找旅遊信息室。 

旅遊信息室窄小的門口擠了一群像我這般如饑似渴的遊客,每次開門,隻放一人進去。好不容易輪到我了,進得門來,深吸一口氣,準備將肚子裏的問題一股腦倒出來,沒想到櫃台後麵的小姐伸手遞出一張旅遊圖來。我張了張嘴,一個字兒沒說出來,就被掃地出門。打開地圖一看,全是意大利文,而且除了街道,河流跟重要建築物的名字之外,沒有介紹性的信息。無奈,隻好折幾折,插到屁股後麵的口袋裏,走出火車站。 

眼前是寬闊的大運河(Canal Grande),反S形的河道上麵擠滿了各種各樣的船隻,有機動的也有人動的。所有的船上都坐滿站滿了人。一座頗為壯麗的拱形石橋橫跨運河,上麵遊人摩肩擦踵。兩岸的建築很古老,鱗次櫛比,頗有情調,可令人敗興的是那些腳手架。一些教堂和官邸在運河邊小樓之中傲然而立,可是它們鉤勒出的優美輪廓被一部部起重機的長脖子破壞無遺。到處是人,到處在整修,建築是灰蒙蒙的,河水也是暗暗的顏色。 

這就是威尼斯,好像一個年老色衰的婦人,被不依不饒的遊客糾纏得蓬頭垢麵,疲憊不堪。真沒想到威尼斯給我的第一印象這麽糟糕。 

到了意大利自然想到古羅馬。當年凱撒大帝的氣勢是多麽豪邁。馬鞭一指,無數民族臣服於他的鐵蹄之下。那時唯一能與古羅馬文明相媲美的恐怕隻有中國了。然而,當凱撒們率領鐵騎東征西討的時候,漢朝的皇帝跟文官武將們正在為對付北邊的匈奴而費盡心力。兩千年後,古羅馬文明凝固在殘破的遺跡上,招來八方來客;而中國的文明仍然頑強地生存著。太久的文明和太多的曆史是個沉重負擔,它使人們麻木,滿不在乎。意大利在這點上跟中國很相像。 

隨手買了張船票,登上水上公共汽車,打算沿運河看一圈就回旅館睡覺了。幾分鍾後,船駛出擁擠的碼頭,遊人漸疏。亞得裏亞海遠遠出現在右舷,高高低低的木樁從灰色的海水裏伸出黑黝黝的頭來,每四五根綁成一組。被雲彩半遮半掩的太陽在發渾的水麵上反出金光來,木樁的倒影隨著波浪時短時長。這些木樁曾經是威尼斯人防禦入侵者最有效的武器。他們常常在敵人入侵之前把標示航道的木樁拔掉,使敵船迷路擱淺。 

眼前的這些木樁是否見過那血與鐵的撞擊? 

公元九世紀起,阿拉伯人、斯拉夫人不斷以富裕的威尼斯商船為獵物。威尼斯人建立了設備精良的艦隊,以對抗海盜。這支艦隊逐漸成為地中海上最強大的武力,進而成為侵略的利器。它陸續擊敗包括熱那亞、比薩等大城的船隊,使威尼斯成為名符其實的地中海之舟。它在公元一千年戰敗了來自波羅的海的斯拉夫海盜,占領了大馬提亞(Dalmatia),使從威尼斯到亞得裏亞海的通到暢通。威尼斯的海盜也橫行於世,以精良的快船讓商隊談虎色變。 

船上的遊人忽然騷動起來,差不多人人都要在前麵一站下船。原來是聞名的聖馬可大廣場到了。下得船來,信步來到廣場,環顧四周,刹時間對威尼斯最初的糟糕印像一掃而空。 

這真是一個令人驚異的所在。上千年的曆史,文化,宗教,藝術凝聚在此,浩浩蕩蕩地撲麵而來。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經視而不見,滿眼看到的隻有那九百多年積累的美倫美奐。歐亞非各種文化曾在此相遇,碰撞出璀璨的亮光;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恩恩怨怨刀槍劍影,留下深深的痕跡;更有多少王公貴族城市平民的喜樂憂傷恨愛迷茫,灑落在廣場周圍的曲曲小巷彎彎河汊。一時間心潮起伏,千頭萬緒。想起了阿城說的話:威尼斯像,鋪陳雕琢,滿滿蕩蕩的一篇文章。

廣場的開口在運河邊,入口處有座雕著有翼獅子的紀念碑。在基督教藝術裏麵,重要的概念和人物常常用獨特的符號來表示。聖馬可是一頭有翅膀的獅子,是威尼斯的守護神。廣場東麵就是因它而名的聖馬可大教堂(Basilica San Marco)。教堂前矗立著三根旗杆,分別代表威尼斯國威鼎盛時所擁有的塞浦路斯(Cyprus)、克裏特(Crete)和莫裏亞(Morea;亦即Pelopponnese)三個島嶼,是該城輝煌曆史的見證。 

這是一座拜占庭和西方風格完美相融的大教堂。最初是拜占廷式,以堅挺的直線條為主。十四世紀後加上哥特式樣的裝飾,十七世紀局部修建又加入文藝複興期風格的裝飾。正麵牆上五個大小圓頂和拱門內裝飾的壁畫和馬賽克(Mosaic)嵌畫,構圖精細、線條優美。由於以金色為主,因此又有黃金教堂的美名。朱自清曾讚之為莊嚴華妙,兼而有之。大教堂因埋著威尼斯城守護神聖馬可的遺體而得名。聖馬可在基督教世界裏赫赫有名,《新約聖經》裏第二篇福音書《馬可福音》便以他為名。據說馬可被聖徒彼得派往埃及,並在當時僅次於羅馬的世界第二大城市亞裏山得裏亞作主教,最終於此殉道。傳說在公元六十八年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天,馬可被控以妖術惑眾,被捆住雙腳,拴在牛車後麵,拖來拖去。圍觀者大叫,要求把牛車趕到靠海的一個叫布可裏(Bucoles)的地方,因為那裏亂石嶙峋。馬可的血染紅了地麵,身上的肉被尖銳的石頭一塊塊活生生撕下來。殘酷的刑罰一直持續到次日,馬可終於為他的信仰而死。 

聖馬可殘破不全的遺體被掩埋在布可裏,四月二十五日成為天主教和東正教共同的紀念日。人們在此修建了一座教堂,他的墳塋也被包裹上大理石。信徒們定期到此聚集禱告,對聖馬可表示敬意,凡七、八百年,即使在伊斯蘭教橫行埃及時也是如此。 

公元八百十五年(一說是八百二十八年),聖馬可的遺骨被竊,並偷運到威尼斯。其時,大部分非洲和小亞細亞已經被伊斯蘭教所控製。連基督教的聖城耶路薩冷也為穆斯林所占。可以想像,在天主教控製下的歐洲,有一個受基督徒崇敬的聖徒作威尼斯共和國的像征對內對外多麽富有吸引力。然而偷運的方式對聖徒頗為不恭:聖馬可的遺骨被塞在豬肉片裏麵,逃過了伊斯蘭海關的檢查。 

威尼斯人建造了聖馬可教堂,在此存放聖徒的遺骨。九百七十六年,一場大火燒毀了大教堂,聖馬可的遺骨也不見了。然而,在一零九四年新教堂落成時,遺骨又重新出現。意大利在中世紀時不乏這樣的奇跡。新的聖馬可教堂選擇十一世紀九十年代中期落成似乎頗有深意:從一零九六年起,基督教世界開始了長達五十五年的聖戰,先後七次發動十字軍東征,企圖奪回聖城耶路薩冷。 

再沒有比第四次十字軍東征更能顯示威尼斯人的商業頭腦和唯利是圖了。公元一二零零年,在羅馬無辜教皇(Pope Innocent)催促下,法國與德國起頭準備第四次十字軍東征。一二零一年,法德代表團抵達威尼斯準備利用威尼斯先進的航海技術建造一支能夠裝運四千五百名騎士和一萬九千名步兵的艦隊。當時威尼斯的第三十九任總督但都羅(Enrico Dandolo)同意以每人八萬四千馬克的高價提供運輸服務和九個月的供給。 

然而,當騎士們於一二零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抵達威尼斯時,總督發現(或許他早就猜到了)這些人根本繳不起如此龐大的費用。但都羅馬上提出一個方案,要騎士們幫助討回不久前造反脫離威尼斯統治、投靠匈牙利王國的大馬提亞地區基督教城市乍拉(Zara)。從此,這次十字軍東征就變成了對付其它基督教城市的聖戰 

一二零二年十一月八日,遠征開始。這位年八十五歲高齡,幾近全部失明的總督突然宣布加入東征。他登上率領四百八十艘戰船的旗艦,領隊向乍拉開去。乍拉在重兵壓境之下迅速崩潰,遠征軍準備按計劃出兵埃及。然而,大軍在乍拉過冬時,但都羅使十字軍再度改變計劃,轉而開往拜占廷帝國(即東羅馬)首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爾)。 

拜占廷帝國當時處於一片混亂之中。皇帝艾薩克二世(Isaac II Angelus)的胞弟把兄皇投入監牢,自立為帝,是為阿列克敘斯三世(Alexius III)。艾薩克二世雖蠢,卻做過一件聰明事。他在位時把女兒嫁給了一個叫斯瓦比亞(Swabia)的日爾曼公國的國王菲力普(Philip)。阿列克敘斯三世政變時做事不周,讓艾薩克二世的兒子(也叫阿列克敘斯)逃到他姐夫那去了。這對姐夫妻弟均在十字軍中,並於大軍在乍拉冬休之時提交了一個方案。提出,若十字軍幫助小阿列克敘斯回到君士坦丁堡為帝,迫使阿列克敘斯三世交出皇位,新皇帝就出資幫助十字軍攻占埃及。此外,他還許諾把君士坦丁堡的希臘東正教教會放到羅馬教庭管轄之下。 

遠征軍貪圖財利,接受了這個方案,並於一二零三年六月抵達君士坦丁堡。六月十七日,十字軍向君士坦丁堡發起總攻。威尼斯人的任務是沿金角(Golden Horn)海岸進行船攻。但都羅的戰船首先衝上海灘,又老又瞎的總督全副武裝,衝在最前頭。很快,威尼斯人就占據了城裏的二十五座防禦塔。夜幕將臨時,阿列克敘斯三世戰敗逃亡。但都羅和十字軍為皇位作了前無古人的安排:艾薩克二世恢複皇位,小阿列克敘斯成為阿列克敘斯四世,與乃父同居王位(co-Emperor)。 

為了償還所欠眾騎士的錢財,拜占廷王朝提高稅率,增加新稅,鬧得怨聲載道,而住在城外的十字軍騎士又不斷地進城搶劫騷擾。將拜占廷教會放到羅馬教庭之下的許諾尤其激起廣泛的憤怒和反對。一二零四年一月,在貴族領袖杜卡斯(Alexius Ducas)的策畫下,艾薩克二世與阿列克敘斯四世被謀殺,杜卡斯自己成為阿列克敘斯五世,並立即開始加強對十字軍的防禦。 

十字軍決定在騎士中選人取代杜卡斯作拜占廷皇帝,並推出一個十二人委員會來負責這件事。其中六人由但都羅及威尼斯人挑選,剩下的由十字軍負責。新皇帝將得到君士坦丁堡和拜占廷帝國的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一半歸威尼斯,另一半歸其他聖戰騎士們。我們不知道這個協議是如何達成的。有理由相信,但都羅從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 

戰爭於四月開始。君士坦丁堡陷落後,瘋狂的劫略在這座當時世界最富有之城持續了好幾天。威尼斯人奪得了大半批藝術珍品,其中包括那四匹優美的銅馬,如今站在聖馬可教堂的圓拱之上。教堂及總督府裏那些琳琅滿目的珍寶也多由這次搶掠而來。 

更為重要的是,威尼斯占居了亞得裏亞海的全部東海岸,Cyclade 和 Sporade諸島,馬爾麥拉海(Marmara)和黑海,使她從歐洲通往小亞細亞的貿易通道暢通無阻。稍後又用武力占據了克裏特和莫裏亞島。二百年後,威尼斯在1414~1428年間向陸地上擴張,占據了威羅納 (Verona)、Vicenza、Padua、Udine、Brescia、Bergamo等意大利半島北部諸城。不久又以聯姻的方式占領了塞浦路斯。那時的威尼斯,視亞得裏亞海為內海,國威鼎盛,可謂一代天驕。 

舉頭再朝聖馬克教堂望去,四匹栩栩如生的青銅駿馬站在金壁輝煌的《耶穌升天》圖的圓拱上麵,顧盼自如,俯視著八百多年廣場依舊,人群變換。 

這裏曾經吸引了歐洲當時最好的建築師,藝術家,雕塑家,工匠和夢想者。這裏曾是卡紮諾娃、丁托列托、提香等繪畫巨匠的故鄉,是馬可。波羅的落腳之地,也曾是歐洲所有名士淑女渴望親眼看看的地方。可以想像,那些從阿拉伯國家,古老的波斯帝國,以及地中海諸地來的達官貴人、商人、水手、騙子、小偷各色人等遊蕩在此,講著奇特的由意大利,阿拉伯,西班牙,希臘,和土耳其語混合而成的Lingra Franca,其熱鬧程度當比今天更甚。 

戰爭使威尼斯走向強大,也讓她走向衰亡。1453年,奧托曼帝國攻占君士坦丁堡。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航路以後,從事貿易的城市均爭先走向大西洋,而威尼斯卻被土耳其人纏拉著動彈不得。隨著她在海上的屬地一個個落入土耳其人手中,威尼斯也漸漸在歐洲曆史舞台上消聲匿跡。公元1797年,拿破侖進入此地,並廢止了實施上千年的古老憲法,這個曾被譽為最寧靜的共和國終於拉下了帷幕。 

數萬隻鴿子正在廣場上遊蕩,有的在頭頂盤旋,有的停在遊人腳邊。一個胖胖的男孩子手裏抓著一袋母親買來的玉米粒兒,蹲在廣場上,招來上百隻鴿子在他身邊頭上啄食。男孩子的臉上那種專心致致,安祥寧靜,心滿意足真讓人感動。華麗的廣場,擁擠的人群,古人的興衰,今人的悲歡,整個世界似乎都不值得注意了。 

戀戀不舍地離開聖馬可廣場,轉而去踏小橋水巷。 

原來每條小巷都是一個驚喜!那古老、簡陋、典雅的小樓,幾乎每個窗口都開著若幹株玫瑰,紅的白的粉的黃的,蓬勃嬌豔。紅瓦下麵,淺紅或淡黃色的牆壁多半有些斑駁,有的甚至剝離,露出裏麵的紅磚來。小樓在水麵上映出的倒影,在窗下停泊的貢多拉周圍隨波蕩漾。各種式樣、不同大小的拱橋把彎彎曲曲的街道連接起來,走不多遠就會有一個小廣場。那兒肯定曾經有過年輕人在戀人窗下唱著小夜曲,整夜留連忘返。有時以為走進了死胡同,卻突然發現拐角處又出現一座小橋。拾級而上,眼前別是一番景色,讓人流連忘返。 

不覺夕陽將沉。信步走進一家餐館,不理會意大利侍者的蹩腳日語,隨手點了一份意式晚餐和紅葡萄酒。門外小巷裏,華燈初上。夕陽的餘輝照在窗外小河對麵鄰窗的玫瑰叢上,在綠葉和鮮花上撒下點點金斑。花叢背後,一位年輕的女子舉起酒杯,身子前探,好像在跟餐桌對麵的人說什麽悄悄話。那想必是她的情人吧。稍遠處拱橋下邊來了一隻貢多拉,水手的歌聲由遠而近--是那首著名的《我的太陽》。小船和水手的影子在水麵上拉得很長很長。突然想到了遙遠的故鄉北京的胡同。那灰牆灰瓦的四合院,朱漆大門口白色的石獅子,兩邊墨綠的老槐樹,還有從樹上爬下來的吊死鬼兒。樹下孩提時的夥伴們在拍三角兒,彈彈球兒,打打鬧鬧,遠處傳來小販的吆喝聲。一晃有三十多年了,舊景不再。一種難言的感覺湧上心頭,杯中酒一飲而盡。 

阿城曾寫道:人世就是這樣,會靜靜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極熟的東西。我有一個朋友一天忽然說,好久沒有吃醋了,當即到小鋪裏買了一瓶山西老陳醋,坐在街邊喝,喝得眼淚流出來。當我在美國讀到這段文字,眼淚也差點流出來。 

阿城在威尼斯停留過二月。讀他的《威尼斯日記》,我不懂他為什麽人在威尼斯,卻大講唐人崔令欽《教坊記》,談清代李鬥《揚州畫舫錄》裏揚州的遊船,以及做中國菜。現在我有點明白了:離開根越遠,心裏就越牽掛。我如今連中國護照都沒有了,就更加對今年無法回國而怏怏不樂。 

夜已深了,我還在威尼斯的小巷裏漫步。沒有大城市的華燈異彩,這裏燈火暗淡,使夜光下的小巷深邃而且充滿了魅力。又想起了阿城的話:白天,遊客潮水般湧進來,威尼斯似乎無動於衷,盡人們東張西望。夜晚,人潮退出,獨自走在小巷裏,你才能感到一種竊竊私語,角落裏的歎息。貓像影子般地滑過去,或者靜止不動。運河邊的船互相撞擊,好像古人在吵架。

可惜明天一早要趕回米蘭。別了,威尼斯。我還要再回來的。那時我要帶上心愛的人,在夜光下細細地感受你。 

原載於

2002
華夏快遞 kd02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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