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部多達11095冊、3億7000萬字的空前著作,前後僅製作了兩套。代代人禍中,這部巨著傳到甲午戰爭時,隻餘下800多冊,與《四庫全書》底本一起珍藏在北京東交民巷的翰林院(Imperial Academy,Hanlin Academy)。(Shel JeAnns版權所有)
1900年庚子事變,義和團圍攻北京使館區,與英國公使館一牆之隔的翰林院成為義和團據守下的前線。
翰林院,在當時西方人的眼中,是十分高貴的學術殿堂,普特拉姆&S226;威爾在他那本著名的《庚子使館被圍記》(Indiscreet Letters From Peking)中說,“翰林院者,乃中國十八省之牛津、劍橋、海德堡、巴黎也,中國讀書人最崇敬者厥維翰林。”(Hanlin Yuan, which is at once the Oxford and Cambridge, the Heidelberg and the Sorbonne of the eighteen provinces of China rolled into one)。(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圖:永樂大典
普特拉姆&S226;威爾(Putnam Weale,1877-1930), 本名Bertram Lenox Putnam,出生於中國,曾在瑞士留學,除母語英語外,還能流利地運用法語、德語和漢語。曾在北京總稅務司署任職,1902年開始任一些英國報紙駐北京的通訊員,後任倫敦《每日電訊報》(The Daily Telegraph)駐北京記者。進入民國後,1916年被總統黎元洪聘為總統府顧問,負責對外宣傳,1922-1925年兼任奉係軍閥張作霖顧問。其以Putnam Weale的筆名出版的有關著作不下十種,是國際學界知名的中國通。庚子事變中,他也被困英國使館內。(Shel JeAnns版權所有)
英國使館的北側,緊鄰的就是翰林院。英國使館“牆厚八尺,高二丈有奇”成為庚子事變中洋人和教民的主要避難所。而其北側的翰林院,因為保存了大量的珍貴古籍,洋人們普遍認為中國人會投鼠忌器,這是一道很好的天然屏障。(Shel JeAnns版權所有)
然而,那些針對古籍根本沒能擋住仇恨的烈火。(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根據中國的主流說法,翰林院是被八國聯軍焚毀的。但是,翰林院成為雙方戰場的時候,八國聯軍尚未完全集結,遠在天津。在以翰林院為前沿的進攻和防守拉鋸戰中,一方是義和團及清軍,另一方則是各國使館人員和340名衛兵。而當八國聯軍殺到北京時,已是翰林院大火54天後的
英國人的回憶
被新主張所詳加引述的,其實都是一些老資料,其中,最廣為人知的就是普特拉姆&S226;威爾這本1906年出版的日記《庚子使館被圍記》。這本日記在出版不久就有了中譯本,為了更清晰地讀懂這本日記的相關記載,我在引用其中譯本的內容時,將相關的原版英文也附錄在後,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己對比閱讀。(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有關翰林院大火的記錄,基本都在其
l “昨日有一放火者,伏行如貓,用其靈巧之手術,將火種拋入翰林院,隻一點鍾,眾公使居住之英使館頓陷於危險之域。眾公使大驚。” Fires commencing in earnest yesterday, after a few half-hearted attempts made previously, have been raging in half a dozen different places in this huge compound; and one incendiary, creeping in with the stealthiness of a cat, threw his torches so skilfully that for at least an hour the fate of the Ministerial residences hung in the balance, and Ministerial fears assumed alarming proportions。(Shel JeAnns版權所有)
l 由於放火者大麵積投火種,所以火越燒越大。“撲滅一處之火,又有一處發生,因中國放火人逃走之時,藉樹及房屋之掩蔽,一麵逃走,一麵拋棄澆油之火具,亦有且逃且放槍者”。 With such curious scenes proceeding these fires were checked in one direction only to break out in another. For later on, sneaking in under the cover of trees and the many massive buildings which pushed up so close, Chinese marauders finding that they could escape, threw torch after torch soaked in petroleum on the neighbouring roofs and rafters.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l 由於翰林院為英使館北鄰,大火立即威脅英國使館。“未幾英國使館外麵房子亦被焚,北風甚大,火舌將及於正室,無數男女老幼之人皆到井邊,以數百種不合用之器具汲水潑之……數
l 至於圖書文獻被焚,“數百年之梁柱爆裂作巨響,似欲傾於相連之使館中,無價之文字亦多被焚,龍式池及井中均書函狼藉,為人所拋棄……有綢而華麗之書,皆手訂者,又有善書人所書之字,皆被人隨意搬移。” Meanwhile the flames were spreading rapidly, the century-old beams and rafters crackling with a most alarming fierceness which threatened to engulf the adjacent buildings of the Legation. What huge flames they were! The priceless literature was also catching fire, so the dragon-adorned pools and wells in the peaceful Hanlin courtyards were soon choked with the tens of thousands of books that were heaved in by many willing hands……Beautiful silk-covered volumes, illumined by hand and written by masters of the Chinese brush, were pitched unceremoniously here and there by the thousand with utter disregard.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l 然後是洋人們如何為此揪心,“其在使館中研究中國文學者,見寶貴之書如此之多,皆在平時所決不能見者,心不能忍,皆欲揀選抱歸,自火光中覓一出路,抱之而奔。但路已為水手所阻,奉有嚴令,不許劫掠書籍。蓋此等書籍有與黃金等價者。然有數人仍陰竊之,將來中國遺失之文字或在歐洲出現,亦一異事也”。 Sometimes a sinologue, of whom there are plenty in the Legations, unable to restrain himself at the sight of these literary riches which in any other times would be utterly beyond his reach, would select an armful of volumes and attempt to fight his way back through the flames to where he might deposit his burden in safety; but soon the way was barred by marines with stern orders to stop such literary looting. Some of these books were worth their weight in gold. A few managed to get through with their spoils, and it is possible that missing copies of
不少論者根據此回憶錄以及其他西方的回憶錄,得出中國人縱火翰林院的結論。有論者,包括中國的
不少西方人的回憶錄中提到,翰林院大火之後,英國公使竇納樂(Claude Maxwell Macdonald)就通過專線給中國總理各國事物衙門發出急電,提醒他們注意歐洲人正在努力搶救文物,而中國人卻在使勁向他們開槍。在我所收藏的1901年出版的China and Allies一書中,就說“這(溝通)看上去太怪異和多餘了,因為就是這些官員下令毀壞翰林院並縱火的”。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圖為我所收藏的China and Allies一書中的插圖:英國公使館與翰林院交界一側的反地雷和路障
應該說,考慮到中國人向來有“堅壁清野”戰爭習慣,考慮到當時義和團運動的草根性,中國人縱火翰林院,並且希望以此火燒英國公使館(60多年後的另一場“義和團”般的運動中,出現了火燒英國代辦處的同一戲碼)。(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德國人的考證
歐美的學界和媒體,基本都沿用了威爾等的說法。但一些嚴肅的學者依然在不斷地進行考證。在1996年的國際圖書館學會聯合會(IFLA ,The 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Library Associations and Institutions)上,有學者專門探討了清末翰林院大火這一世界圖書史和文化史上浩劫(參見 IFLA Journal vol. 23, No.2, 1997)。.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一位德國學者Übersetzt von隨後對德國方麵有關此事件的資料進行了詳細的考證,發表了《圖書館曆史:1900年北京之圍中中國書籍的損毀-德國資料》(Library-History: The Destruction of Chinese Books in The Peking Siege of 1900 - German Sources ),在文章開頭他就指出:“英國人總是指責義和團焚毀了翰林院,但這有不少疑問在內。”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他首先檢索了在上海出版的德文報紙Ostasiatischer Lloyd/Shanghai,這家報紙大量刊登過義和團運動的報道。該報發表過海關督察(customs inspector)卑斯麥(Bismarck)的日記,但見報的都是
這位德國學者認真閱讀比對了一些德國當事人的日記,發現他們其實是大量引用英國人的說法而已。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英國記者莫理循(Morrison)的報告(Kölnische Zeitung 17.10.1900)。莫理循報道說,英國人鑿牆後進入翰林院,搜殺義和團和清兵,他承認洋人們毀壞了一些書庫,但辯解到:“為了向外國人泄憤雪恥,不惜毀滅自己最神聖的殿堂建築。而這座建築數百年來是這個國家及其學者們的驕傲與榮耀所在!對於作出這等事的民族,我們能夠作何感想?為了拯救公使館,必須繼續摧毀這座圖書館。”(but what will you think of a nation that burns down even their most sacred edifice, for centuries the pride of their scholars, and all that just to take revenge on a few foreigners?In order to save the embassy it was necessary to continue the work of destruction and to pull down the library building.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根據Morrison的報告分析,在23日的大火中,並沒有太多的圖書被焚毀,主要被火的還是翰林院的其它建築,那些珍貴圖書所遭受的偷竊遠遠多於火災(The report also supports the view that the library had suffered more damage through pilfering than by fire)。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柏林的一位記者指出,英國人的報道不可靠,因為英國在中國利益太大,為了需要會篡改事實,往自己臉上貼金;俄羅斯的資料可能會更可靠些,但俄國這方麵的文獻很少。
這位德國學者從《時間》雜誌(Zeit)上查到,有一些被聯軍士兵帶回的贓物在馬賽和土倫的市場上有售,柏林也曾公告拍賣來自中國的藝術品,但其中都沒有提及書籍。該雜誌還提高法國政府沒收了在馬賽港發現的9箱中國文物,稍後把它們歸還中國 (see Zeit: note 3, No.12)。一些英文報紙(如the Westminster Gazette)估計,歸國士兵們帶回來的戰利品總價值應該在700萬法郎以上,不僅士兵而且平民也參與了掠奪。但德國人比較少,因為根據德國軍法(the German martial law),搶掠可以判死刑。(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有相當一些德國人在回憶錄中對英國記者莫理循不滿,認為他的報道失實。(Shel JeAnns版權所有)
這位研究圖書的德國專家說,雖然大量的德文書中提到義和團,但卻很少提及這場大火,他質問道:“自稱為文明國家的德國,怎麽能夠對一文化浩劫如此冷漠呢?看看德國使館的計劃,與英國使館真是天壤之別,對(翰林院)毫不關心,隻關注自身的軍事行動,所以隻能引用英國人的記述。”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他最後認為,經過對文獻的深入研究,能證明大火雖然毀壞了翰林院,但並沒有摧毀它(An evaluation of the texts clearly shows that the fire has damaged the library but has certainly not destroyed it),此點從很多當事人的回憶錄也能證明。但這些當事人隻說自己搶救了多少文物,卻從來沒有提到這些文物此後的命運。這些珍貴的書籍,不少都變成了歐美人的戰利品。根據Hamburger Fremdenblatt報道(no. 117,
美國人的質疑
著名的美國學者斯特林西格雷夫(Sterling Seagrave),對以莫理循為代表的英國人的曆史記錄不屑一顧, 在他那本《
>>>圖:Dragon Lady
西格雷夫明言,寫作《
斯特林西格雷夫曾出版引起世界轟動的《宋家王朝》、《馬科斯王朝》和《大和王朝》等著作,新近又與佩吉西格雷夫合作出版了耗時18年采寫的、揭露日本政府搶掠中國及東南亞各國黃金的《黃金武士》,在他的幾部作品問世後,作者都不同程序地遭到了威脅甚至謀殺。(Shel JeAnns版權所有)
中國人的附和
關於翰林院大火,中國的學界此前幾乎是盲目地指責八國聯軍,甚至無視這一指責在時間順序上的嚴重缺陷。但近年來,尤其一位旅居美國的華人作家在引用大量西方文獻後,指出翰林院大火不應算在八國聯軍頭上而應算在中國人自己頭上後,我們民族的所謂劣根性又成為千夫所指。甚至有教授也出來撰文,隻根據威爾的回憶錄《庚子使館被圍記》就認定了“翰林院被焚,與八國聯軍沒有直接關係,《永樂大典》與《四庫》底本毀於1900年八國聯軍之說難以成立”。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即使不考慮我所掌握的更多的史料,隻根據
一、如果八國聯軍隻是嚴格地指從天津出發的正規軍隊,不包括被圍期間各國使館聯合起來的衛兵的話,則翰林院被焚的確與八國聯軍沒有直接關係,但“間接關係”是絕對有的,更與列強在中國的橫行所造成或推動的民教對立、中外對立絕對是有關係的;(Shel JeAnns版權所有)
二、《永樂大典》與《四庫》底本毀於1900年八國聯軍之說,固然難以完全成立,但各國衛兵及此後進京的八國聯軍在火災之後對翰林院的洗劫也是毋庸置疑的。(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其實,趁火打劫這樣的勾當,無論對於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並非是什麽難以逾越的道德鴻溝。
庚子事變本身,對峙的各方都完全展現了人性最醜陋的一麵,無論是中國內部的所謂開放派(看看他們日後殺義和團)或保守派(看看他們當時殺開放派)、政府軍(看看他們對付百姓)與“拳匪”(看看他們殘殺教民和洋人),還是洋人那邊的外交官(看看那個會“狩獵”人頭的克林德公使)、教士(看看不少上帝的仆人精準的槍法)、軍人(看看西方自己記錄的德法軍隊的暴行)還是平民(看看那對比賽殺人的奧地利夫妻),在殺人這樣的問題上都已經毫無問題,那些所謂的典章文物,能阻止嗜血和貪婪嗎?(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在翰林院大火的39年前,英法聯軍攻占北京,圓明園被焚掠,據王闓運(1832~1916)說:“夷人入京,遂至園宮,見陳設巨麗,相戒弗入,雲恐以失物索償也。乃夷人出,而貴族窮者倡率奸民,假夷為名,遂先縱火,夷人還而大掠矣。”這位清末高級領導幹部兼文學家在他那首著名的長篇《圓明園詞》中,留下了這樣的悲憤詩句:(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敵兵未至雍門荻,
牧童已見驪山火。
外敵當前,內賊趁火打劫有之;內賊縱火,外人乘機打劫亦有之。在我們反省曆史的時候,有一點切不可忘:掩飾曆史的愛好,不僅僅屬於中國人、日本人,也屬於西洋人。曆史鏡鑒,吾輩還當不卑不亢,無論對人對己都不可失卻自信和勇氣。(Shel JeAnns版權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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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次銘記《永樂大典》殘本失落之所在:(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日本:國會圖書館、東洋文庫、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三理圖書館、靜培堂文庫、斯道文訓、大阪府立圖書館、武田長兵衛、石黑傳六、小川廣己
英國:英國圖書館、牛津大學圖書館、倫敦大學東方語言學校、劍橋大學、馬登;
德國:漢堡大學圖書館、科隆大學圖書館、柏林人種博物館;
美國:國會圖書館、哈佛大學圖書館、康奈大學、波士頓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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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5日6日@北石齋,南洲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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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中國人的苦難一股腦地推給外國人,是卑鄙的中國人曆代統治者的愚民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