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後並非改革的敵人,而是改革的朋友,她之所以出麵鎮壓了戊戌變法,不是因為她反改革,而是為了改革大業而丟車保帥,以犧牲那些混雜了投機者、野心家和盲動而激進的年輕改革者,來保住自己和皇帝早就被保守的“鐵帽子派”覬覦的地位,並“引蛇出洞”,放任(其實也是無奈)“鐵帽子派”的保守還潮,直到他們激出義和團與八國聯軍,才借助洋人的手將這一派徹底鏟除。(Shel JeAnns版權所有)
這就是美國學者斯特林 西格雷夫(Sterling Seagrave)在他所撰寫的慈禧太後傳記《
我們大可以對這樣劇烈顛覆傳統曆史觀的看法表示質疑,但通讀該書,作者對慈禧太後並不具有一言九鼎的獨裁式權威的論斷,卻是相當有見地的。而有關慈禧的權威,恰恰就是我們在分析她本人、戊戌政變乃至整個晚清曆史的基本前提。(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圖:慈禧相片
明代以前的中國帝王,其實並不如民間戲劇中想象的那樣,可以為所欲為。
但自明代以來,皇權的專製得到大大加強,相權被削弱。到了清代,尤其是設立了軍機處之後,相權被剝奪殆盡,內閣和各部基本成為單純的辦事機構,皇權在軍機處這個秘書處(書記處)的輔佐下得到前所未有的強化。但清代的皇權專製與明代有很大不同,那就是其皇權的行使是在“部族專政”的基礎上的。
我認為,清代的政治體製基本不是一個人的獨裁,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寡頭政治”,是一個群體的“集體領導”,皇帝(或攝政者)更多地是這個寡頭團體的形象代言人和“下最後決心者”,其表決分量與一般的成員自然有區別,但他也必須在集體領導的框架下行事,遵循“民主集中製”,參與到集體政治遊戲的博弈之中。(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滿洲的部族政治有很強的“內部民主性”,在其部族內部、尤其皇族內部施行了相當充分的“民主集中製”,所謂的“八王議政”傳統,在清初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是高於皇權的,或者說,皇權的核心體現就是“八王議政”。相信看過二月河小說或電視劇的朋友,對雍正皇帝忌諱“八王議政”有深刻印象,那並不
圖:我所收藏的1909年10月的法國畫報Le Petit Journal,封麵主題報道中國軍隊改革情況
毫無疑問,這一體製當然對慈禧同樣有約束力,何況她的性別更給她的權力帶來了更多局限。中國曆來的政治傳統,對“母雞司晨”是有著絕對的忌諱的。但凡能在曆史上留得好“口碑”的太後,幾乎都是以賢惠、而非以能幹著名。少數幾個果然能幹的女流,身後都沒怎麽留下好名聲,其惡名甚至遠甚於奸臣佞人。慈禧掌權,本質上是代幼帝聽政,攝政都談不上,更非親政,當年在恭親王主導下與肅順黨爭權,才弄出個兩宮垂簾的局麵,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官員之中發生了巨大的爭議和分化的,所以,垂簾聽政更多的還是儀式上的意義,而非權力實質的體現。慈禧掌權的半個世紀,各派政治勢力都處於勢均力敵的地步,宮廷內外的權力爭鬥十分激烈,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削弱了任何敢於挑戰皇位(實質就是挑戰太後)的勢力,令帝後成為平衡的砝碼。(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正是有滿洲部族政治的機製作支撐,清代入關初始和晚清這兩個“孤兒寡母”統治時期,才保持了政權運轉的基本穩定。慈禧與慈安聽政之初,與幼帝一樣沒有任何行政經驗,更多地是形式上的國家元首。隻是慈禧秉性聰穎,早年又出身落魄世家,見過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在社會這個大學堂中鍛煉了“看形勢、看眼色、看風向”的本事,也鍛煉了自己的欲望和毅力,這是慈安太後那樣生長在貴戚家庭的女性難以比擬的,甚至也是那些生長在顯宦門第、富貴窩中的男性們所難以企及的。所以,在半個世紀的風雨飄零中,我們隻見過慈禧的寶座曾經搖晃,但從來沒有墜落。與其說是她扮演了一個獨裁者的形象,不如說是她成功地扮演了仲裁者、權衡者乃至妥協者的角色。最早是肅順等顧命大臣與恭親王的爭鬥,然後是曾、左、李等漢人為主的中興名臣與滿洲貴戚們鬥,再接下來是洋務派與所謂的保守派,再接下來是變法派與守舊派,然後是義和團、八國聯軍,平心而論,在晚清複雜的政爭中,外加列強在側煽風點火,慈禧的韜光養晦,不僅是最無奈、恐怕也是最合適的選擇,隻有這樣,才能摸著石頭過河,一步步地鞏固了自己的權力,為兒子(同治)和外甥(光緒)保駕護航。(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慈禧力挺光緒上台,這當然有其私心在內,一方麵光緒與其說是鹹豐之侄,莫如說是慈禧之甥更來得親近(其父為鹹豐之弟、其母為慈禧胞妹);二是如為同治擇嗣,自己(成太皇太後了)就得退居二線,而為鹹豐繼嗣則仍可保自己之位(依舊是唯一的太後)。光緒的即位,是皇族領導集體內一場激烈的權力鬥爭和妥協,慈禧獲得了麵上的成功後,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不得不同意與端王等分享更多的權力。而這些被西格雷夫稱為“鐵帽子”的家夥,從此也處處用心地盯著皇位。激進而盲動的戊戌變法,引發了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恐慌,為“鐵帽子們”提供了大量同盟者,他們的目標就是在矛盾激化後趁火打劫,乘機廢立。(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因此,無論慈禧對改革是什麽態度,她也不可能置廢立的危險不顧,而關注所謂的改革。西格雷夫將慈禧基本描繪成改革的導師形象,與其所批駁的慈禧反改革形象一樣,都是缺乏依據的。不反改革,並不意味著支持改革,也許慈禧唯一關心的,就是她和兒子們的寶座。(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對於慈禧權力的製約,還有一個很大的因素,就是人才的匱乏。如果將其與清初孝莊的兩朝(順治、康熙)聽政相比,慈禧時代的人才、尤其是滿洲人才太過凋零。自鹹豐年太平天國起事,承平日久的滿族甚至難以有足夠的人才文可安邦、武能定國,好不容易出個恭親王,卻因為曾經是“疑似皇儲”,而不得不憂讒畏譏、固步自封。滿清便隻能依靠漢人才俊,而漢人才俊大量湧現,卻又激發滿族貴族們的猜疑和嫉妒。曾國藩等不得不急流勇退;即令如李鴻章、袁世凱等一心熱中之人,也因種族問題及政見不一而被處處掣肘。到宣統朝初年,甚至組建一個純皇族的滿人內閣,滿洲貴族們的自卑與自大可見一斑。一方麵是無人可用,另一方麵是可用之人不可放手使用,慈禧即令想來個一言堂、家天下,也沒有足夠的班底。(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再看戊戌變法和政變。其實,我們隻要解決一個問題:改革或者不改革,對她的利益有什麽影響呢?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我認為,其實慈禧對改革的態度並不是問題的關鍵,她的根本利益不是根基於自己的權威,而是根基於皇位。如果皇帝不保(不管是因為主張改革還是主張保守),那她的權力將瞬間失去(關於慈禧與光緒母子“失和”,我們今後有機會再討論)。她本人的性格還是喜歡一動不如一靜,害怕挫折,不喜好主動,這體現在她對很多事情上遲遲不予表態。但在觀望了很久後,改革實際激起的巨大反彈,已經足以對她和皇帝產生威脅,她就不得不設法消除這種威脅了。(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消除的辦法有兩種,一是加大改革力度,強勢推進,不惜使用“休克療法”,甚至人頭滾滾,但這一鐵碗手段要靠絕對權力和強有力的團隊做支撐。二是暫時妥協,丟車保帥,以犧牲改革先驅來換取反彈者對皇帝和太後的繼續效忠(即使是表麵的)。因此,選擇鎮壓手段,無論慈禧是出於主動還是無奈,是當時她的處境下最符合邏輯的理性選擇。(Shel JeAnns版權所有)
被主流史家一直闡述為慈禧反改革依據以及母子失和的“密詔”,其實認真解讀原文,未必如此,反倒能證明幾分慈禧的無奈。這份光緒皇帝賜予楊銳的“密詔”,遲到宣統元年(1909)才由楊銳之子楊慶昶向都察院呈繳,其內容是:(Shel JeAnns版權所有)
“近來朕仰窺皇太後聖意,不願將法盡變.並不欲將此輩老謬昏庸之大臣罷黜,而用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以為恐失人心。雖經朕屢次降旨整飭,而並且隨時有幾諫之事,但聖意堅定,終恐無濟於事。即如19日之朱諭,皇太後已以為過重,故不得不徐圖之。此近來之實在為難之情形也。朕亦豈不知中國積弱不振,至於阽危,皆由此輩所誤,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將舊法盡變,而盡黜此輩昏庸之人,則朕之權力實有未足。果使如此,則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誌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由軍機大臣代遞,候朕熟思,再行辦理。朕實不勝十分焦急翹盼之至。特諭。” (Shel JeAnns版權所有)
從中我們試著分析:
1、 皇太後不願“將法盡變”、不願“調整幹部隊伍”,是因為“恐失人心”,這是對改革過程的擔心,而非對改革目的的不滿。下文中的“不得不徐圖之”,可能正是慈禧要求改革摸著石頭過河的持重方略。這恰恰就是慈禧的政治經驗和智慧所在。(Shel JeAnns版權所有)
2、 光緒在該詔中用了很多極端的詞匯,如“盡變”、“盡黜”等,這也說明他在政治運作上的急切和不夠老辣持重。(Shel JeAnns版權所有)
3、 而光緒在詔書中明確說“朕之權力實有未足”,這往往被簡單地解釋為太後侵奪了他的權力,但我們深一步想,他下文說“朕位且不能保”,是誰想這樣呢?當然不可能是將權力根基於他的皇位之上的太後,而是另有其人。這些人有這樣的能量,那就不隻是“朕之權力實有未足”,太後之權力也必然是實有未足。(Shel JeAnns版權所有)
4、 光緒希望這些改革先驅做什麽呢?就是繼續改革,同時“不致有拂聖意”。慈禧的“聖意”並非要分光緒的權,而是不要危急皇位並進而危及太後之位,也就是說,改革盡管放手做,但有一個基本原則:必須堅持鞏固慈禧和光緒的領導。可惜,貴為帝王,光緒以如此謙卑的語氣懇請臣下,少不更事的年輕改革者們卻誤讀了,甚至搞出個“圍園殺後”的餿主意來,不光把自己葬送,也將中國的近代化改革延誤了近十年。(Shel JeAnns版權所有)
戌戊喋血之後,所謂“保守派”(更確切說是相對於光緒的“奪權派”,保守隻不過是奪位的武器,如果皇帝是保守的,他們估計就該成為開放派了)掌控了主動權,皇位一直受威脅(給正當盛年的光緒設立大阿哥就是明證,一反雍正開始的不公開立儲的規矩),直到“保守派”鬧出義和團、再鬧出八國聯軍,才在洋人的槍炮下被打倒。進入新世紀後的改革,實際上是火候已經成熟了,在將近十年“右”的和“左”的災難後,滿洲貴族內部也在血的教訓麵前形成了改革共識,可惜晚了。一些論者,簡單地將慈禧此舉說成是被迫改革,這其實不符合這些論者的認為慈禧獨裁的前提----如果果然是獨裁的,改或不改,不過一念之間,至於被迫嗎?(Shel JeAnns版權所有)
皇家的利益未必就是滿洲貴族的利益,貴族的利益未必就是整個部族的利益,部族的利益未必就是大清國的國家利益。滿洲部族政治,遲滯了大清國的改革,戊戌的鮮血,不僅關閉了改良的大門,更開啟了血腥革命的悲哀,這是滿清的悲哀,也是慈禧的悲哀。(Shel JeAnns版權所有)
(Shel JeAnns作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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