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封家書可以看出,作者有相當好的漢學修養,用典用詞都比較講究。因為基本是很淺顯的文言,我就基本照錄了。他首先把戰爭全貌描述了一番:
“日支構難,已數閱月。我陸海軍,於豐島,於成歡,於牙山,於平壤,於黃海,連戰連勝,追奔逐北。懸軍長驅,飲馬鴨綠江,直陷奉天,以為根據。陸海並進,行將屠山海,破天津,隻衝北京,使清帝麵縛輿櫬,降於我轅門,何其勇且壯也。夫平壤者,敵兵悉銳死守,而我兵一蹴就之,優勝劣敗,大事已定。”
這段中,“麵縛輿櫬”是我們現在比較少見的成語,意思是雙手反綁、用車載著空棺,表示投降並自請極刑。出自《左傳·僖公六年》:“許男麵縛銜璧,大夫衰經,士輿櫬。”杜預注:“縛手於後,唯見其麵……櫬,棺也。將受死,故衰絰。”麵縛輿櫬基本是中國曆史上投降的主流模式,劉阿鬥投降時就用的這個儀式。
然後,這位父親談到明治初期的內戰,認為那是“同胞相殺,有中心難忍者”,然後話鋒一轉,說現在這場對中國的戰爭就不一樣了,“今役不然,伐異域,戮異類,以聲我義,揚我威,實千載一時不可失者。故苟有義氣者,所在蹶起請從軍,皆不允,欲率汝輩以終局,其幸榮果如何哉。”內戰、外戰,於國民情緒當然是不同的,此所以馬列史家會動輒有“發動戰爭轉移國內人民視線”的說法。
然後,這位父親深情地開始為遠在中國的孩子擔心:“雖然自犯兵家忌,方冬北伐,驅數萬兵馬,轉戰於層冰積雪間,防寒之具雖備,恐不能免凍死。或免,不嬰疾病者殆稀。”顯然,他對此一戰爭的殘酷也有了相當的認知,後麵就提到了拿破侖征俄故事。“往年莫斯科之戰,佛人(即法蘭西)凍死者十餘萬。我台灣役,斃瘴毒者亦夥。”
接著,他說:“殷鑒不遠,可不寒心乎?於尋常寒暑,猶且害人,況其酷熱者乎?人非木石,少(稍微的意思)不慣水土,往往釀疾,況淹萬裏客土,日夜冒冰雪。雖強健著不能免,況汝蒲柳之質,一朝傷寒,不死敵而死病,使餘失嗣子,以永絕先祀。不幸孰大焉?”我讀至此,感慨萬千,這畢竟是我敵人的真誠的親情流露,思緒複雜。
而後,他說:“頃讀陸軍省報告,在韓兵卒,病死者不堪,蓋中暑之所致。今也夏過冬將至,北地嚴寒,果出意想外,汝何以能耐之?餘之所杞憂是而已。”這說明,日軍在夏季戰鬥中,因天氣因素傷亡較大。這難道是天意?但天意莫測,當日黃海大東溝海戰,我艦曾發一魚雷,直射日艦比睿號,但居然在即將觸艦時,鬼使神差地潛入艦身下方穿過,敵大驚而終無礙,所以,天意一說,實在詭秘。
到了這裏,情已訴畢,理就上來了。在“死生有命,忠孝難兩全”後,作者勸導兒子,此戰“實開國未曾有大事,國家危急存亡之所隸,而吾人之榮辱休戚亦係焉......雖連戰連勝......決不可安棲。”他說:“苟為軍人者,宜慷慨赴難,鞠躬盡瘁”,命都能舍,“何惶區區憶親思家乎?”他甚至連兒子的功名心都要敲打敲打:“汝切莫介懷,一意專心,銜龍尾,攀鳳翼,以建功勳”,男子漢大丈夫,誌向應當是“家國民人,而不在功名富貴”!我讀至此,雖知是我國家之敵人,也不禁肅然。最後,這位父親教誨兒子要團結戰友:“夫一隊猶一裏,一伍猶一家,困厄相恤,疾病相護,旅進旅退,每戰必捷,以副輿望。”
在《日清戰爭實記》所收錄的大量用漢文寫作的詩文中,這封家書是最令我感慨和唏噓的。這麽好的一封信,它所激勵出來的,是怎樣一個兒子、怎樣一個軍人呢?看看那些戰時雜誌上用殺人圖片作為招徠的廣告,我真的是無語,日本民族如櫻花般旺盛而短暫的倏忽強盛,及其帶給自己及他國的巨大災難,或許都源自於斯?讀者諸君不知有何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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