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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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火焰:彼菜離離

(2006-02-27 10:52:23) 下一個

(By森林的火焰)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王朝垂拱而治了若幹世紀以後,於烽火的玩笑和野蠻人的嚎叫中坍塌。新王登基,救火,遷都,選妃,紅紅火火的小日子又過起來了。於是文武百官也漸漸跟著新王一起忘了舊都前朝。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官,也是新都的第一代新移民,公幹路過前朝的國都,見到當年的宗廟宮室廢墟長滿禾稼,失落的歸屬感如不能控製的野火轟的一下爆發。心痛震驚,滿腔悲憤化為仰天長嘯,便為詩經中的《王風:黍離》。

        很多很多年後,N朝N代的宗廟都成了青史的塵,時間的灰。把禾苗一步步踩在腳下的是萬丈高樓平地起。曾經居住在河南省安陽縣小屯村的人們,他們的後代早已把犬戎趕絕。中華民族現在是個和和美美的大家庭,有些兄弟姐妹穿著非漢人的奇裝異服,特別是在年度盛典春節晚會上。這些後代們在中國的土地上實行大串門兒,辭別故鄉的宗族家廟,院中的井,村頭的老槐樹,由四川到深圳,從遼寧入上海。更有那天不怕地不怕,要跟上帝來打架的,理直氣壯地從美夷手中拿到大學offer,申請簽證,在每年的開學季節奔向大洋彼岸。於廣闊天地中鍛煉一顆耀眼的紅心,期望一份過硬的文憑,尋找一個能養得起房子,車子和孩子的職業。這些遊子或浪子成年以後的十五年中,都在一路向如drunkpiano所說的“曆史的終結“的目標奮鬥,請求曆史和老板聯合起來,早點把自己生命中的不確定性一個個動手解決掉。

        然而於這平順的,可預見卻漫長的路上,除了熱火朝天地努力工作以外,還有無數大小不等的寂寞時刻。在我們放下論文和筆,關了電腦,脫掉西裝的夜晚;在我們活動一下酸痛的肩膀伸伸腰,打開裝了三文治或西紅柿炒蛋的午飯盒的中午;坐在馬桶上發愣的五分鍾。寂寞的時候想要思念點什麽,卻發現理論上應該思念的人或者都在身邊,一伸手就能夠到;或者正過得無比踏實滋潤,根本不需要這一點毛毛雨的溫情;或者天地君親等 supppose該被鄭重其事思念的東西,我們卻完全沒有胃口。寂寞象個深湖,誓要榨出腦海中的一點什麽來。這點“什麽“常第一時間反應在色香味上。

在東莞工廠打工的二十歲湖南男孩子,趿著拖鞋去買一筒牙膏的路上,想起老家房梁上掛著的臘肉。回家時母親取下一條來刷洗蒸熟,加青蒜炒。菜上白茫茫的熱氣和蒜苗臘肉霸道的,灶火的芬芳。即使一天他自己做了老板,跟生意夥伴上最好的湖南菜館談生意,在最好的季節點最精致的臘味合蒸,席間他也會對別人慨歎現在的菜都不如以前好吃了,豬不肥雞不香,臘肉走板荒腔。

九十年代去美國的留學生,放棄大學時渾渾噩噩的專業毅然投身挨踢的人民戰爭,挺過裁員大潮,節節高升到手下管理一群各國精英。滿口英文的下一代強烈要求去吃中式自助餐,這時候對著滿坑滿穀鮮豔香脆的檸檬雞,咕嚕肉,腦子裏漸漸浮現一場英格瑪勃格曼風格的小電影,由賈樟柯的群眾演員出演。

關於很久以前,在國內大學旁邊的小飯館裏,點一份香芋扣肉。盛在被蒸過無數次的缺邊瓦缽裏,熱香酥爛;一幫又窮又饞的哥們兒蜂擁下筷,登時無影無蹤。不要說越南人開的假中餐館,就是大城市裏中國名廚掌勺的大餐館,也再不能做出那熱香酥爛的扣肉。如今衣冠整齊地坐在餐廳裏,一個人付得起二十份的錢,哪怕吃得當場血管堵塞血壓升高,卻哪一塊都嚼不出當年的味道。

        時光永是流轉,街市處處太平。雖然美食家們在紙上不厭其煩,前仆後繼地歎息著口福是一代比一代差,我卻總持保留態度。蒸蒸日上的世界,連掃大街的技術都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為什麽恰巧是烹調——我們中國人最心愛的藝術,在現代化麵前嚇破了膽,怯懦地一點點後退。我不信上帝不幹別的,專門跟中國人為難。

農業社會的精耕細作在對待個體差異上要比工業化大生產來得小資不假,但工業時代的信息和物質交流卻是農業社會望塵莫及的。過去一輩子隻能吃一兩種口味的人,現在有機會品嚐全世界。過去北京能在店裏用木槽養活魚的館子屈指可數,現在連拉薩也吃得到生猛海鮮。從新疆把大廚,大尾巴胖綿羊連同烤饢和包子的爐子一股腦兒運到廣州,廣州從此有了抓飯,薄皮包子和烤全羊。更因為深圳這移民城市的興起,濃醇鹹香的湖南菜,豪爽俠氣的四川菜如空降兵紛紛落戶嶺南,讓講究原味,精雕細琢的老廣們領悟了鮮味除了可以循循善誘地被“吊“出來之外,還能以花椒,辣椒,豆瓣,蒜泥的混合兵力“逼“出來。自家的地方多了新移民,以及自已作為新移民到陌生的地方去,置身於陌生的花鳥陌生的飯菜間,無異是感官們集體的湯姆索耶探險。客觀上來說,人在有限的時間內能嚐到的美食,是在不停地增加而非減少。那麽究竟是什麽讓我們的舌頭比其他的身體部位先開始更年期式的懷舊呢?

        即使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湯姆索耶,長大以後有一天也會想念密西西比河畔的那個小鎮的青草,和某一天下午他在後院刷牆的油漆氣味。雖然這樣的小鎮在美國有成千上萬個,個個都平平無奇。我們伴著鳥兒和花,自行車和塵土一天天長大的地方,它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如果真的一生一世守著老房子老院子,也許早已在無數次重複中墮入茫然,磨平了所有味蕾和色彩。因為時間流逝,空間阻隔,給本相平常的故土一層層地加柔化濾光鏡,客觀的蒲柳之姿慢慢變成回憶中的花好月圓。象“孔雀“裏的捏煤球,縫被子,在不必再做這些活的過來人印象中,無不被詮釋為傷感的行為藝術,更大有身體力行之衝動。

記憶是一場羅生門。在羅生門裏麻子可以是朱砂痣,那麽小時候體驗過的味覺是不可重複的美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今天做飯的手藝與大學時的隻會煮泡麵相差數個段位,我可以買得起正宗走地雞隻吃兩條腿,卻偶然會想起大學時代和小男朋友一起在黑暗牆角下賊眉鼠眼的小販燒烤攤上吃烤雞腿,那肉和孜然混合的熱香,在南國濕熱的夜裏簡直光芒萬丈。我想念曾經叫“白蘭餐廳“食堂小窗,秋天時暗琥珀色的臘肉,夏天白裏透紅的紮蹄,不分四季濃香的梅菜蒸梅頭肉,甚至會深情地想到考六級那天早上在二飯堂吃的兩塊錢一大碗熱騰騰的,有湯有肉有豆芽,爽滑甜美的河粉。如果我以今日的高齡仍然身在那間大學,恐怕這些菜的多彩多姿早已折舊成灰蒙蒙一片的不堪。也許我在痛恨平庸的生活,也許我連痛恨的力氣都已失去。唯其我在異國他鄉奔了更長遠的前程,前塵往事才特別嫵媚。

人一生不能踏進相同的河流,人也不能一生品嚐相同的美味。即使我們能於漂流輾轉後回到原來的地方,那地方不曾變過分毫。可做飯的母親已經老去,替她下廚的親人有不同的烹飪風格。即使冥冥中有靈,能讓人以中年之身通過時間的黑洞回到從前;即使母親格外寬宏大量,不問緣由為這眼熟的陌生人下廚;隻怕我們近於蒼老的舌苔,不能感受想象中的令人情怯的美味。味道在五光十色和飄洋過海中退化,隻因我們仍保有回憶的能力。無論多麽平庸的男女,他們腦海中關於自己一生的記憶,那變幻旋轉的美,是旁人再也無法分享的。不知是神的懲罰還是犒賞,我們享受個人的回憶,卻不能把思維變作三維電影投射出來,讓生命中途加入的愛人一同欣賞。 證明記憶中的事物曾經存在是徒勞而且煞風景的,象寫“三毛真相“的馬中欣的行徑。渴望不被滿足,才愈慶幸自已當初機緣巧合不曾錯過。異鄉餐桌上的黍離之悲,是活過愛過的證明。

        彼菜離離這回事,並不隻是中國人才有。隻是洋人習慣有情直抒,鮮有先發一通“大海啊,都是水“的詠歎,因此少了曲徑通幽, read between the lines的美。聖誕時分,我們熱熱鬧鬧地商量該做些什麽蛋糕餡餅的時候,同宿舍的女孩就回憶起她的外婆在聖誕前會大興土木,揉幾磅奶油酥皮,用自己做的果醬烤四五十個派,放在儲藏室裏。要吃的時候拿一個出來重新加熱。她最愛吃的是香蕉奶油派。我滿心向往地點播,她嘴上答應,卻從來沒做過給我吃。倒是別的派,鬆餅,麵包,燉菜,她的手藝我吃了不計其數。可能是她擔心自己做不出記憶裏的味道,平添惆悵吧。若有歐洲人在中國久居,見到上海小資趨之若鶩的真鍋咖啡店魯肉飯賣得很火,Caffe Latte的泡泡卻迅速疲軟,是應該慶賀全球化的陰謀不成功,還是會於退潮的牛奶泡沫中憶起家鄉陽光下石頭街道的懶洋洋的小鎮呢?我猜美國人的惆悵是最輕的,因為M記走到哪兒都差不多。在個人記憶的美學上,我認為他們也是最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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