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也許,我們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我們總是記住想記的,忘記要忘的.我的記憶或許也是這樣,所以,從我的記憶流出的故事,可能不是全部真相.換一個人來講述我的故事,可能就是另一本完全不同的小說。
在金陵飯店的那張空床上,我一度做了很多夢。我甚至夢見幾乎從我記憶裏消失的寒風。在夢裏,她親口告訴我,她現在生活在一個叫玉家莊的地方。那裏,她每天都可以換一個英俊男人做丈夫,那裏是女人當家做主。我還夢見,楊楊,在美國居然交了一個白人男朋友。在夢裏,我看見,那個白人很年輕,但楊楊 卻告訴我,那是她的導師。他們曾經在帝國大廈的頂層擁抱和接吻。我還夢見袁星,她叫我去參加她的婚禮,我問她,老朋友,你要嫁誰呀?她卻用另一個答案回答我,她說她的婚禮在上海最高的一座山上舉行。如果我想去,就帶一頂印著南大兩字的遮陽帽和一對鳥翅膀就可以。因為婚禮結束後,大家會一起在峽穀裏飛。在夢裏,我大聲地質疑:“別騙我了,上海有峽穀嗎?”接著,我又夢見戴戴,夢見他騎著小提琴在紐約街頭飛翔。還對我說,其實紐約以前的名字就叫上海。
在那晚的那些夢裏,我自己很清楚,那些不是生活,是我正在做的夢。但我不怎麽想醒過來。我覺得活在那些夢裏,很有一種幸福感。我總覺得時代就要變化了,就要變成另一個境界了。所以,我想抓緊時間做夢。
最後,我夢見滿妹穿一種半裸又半透明的婚紗走了進來。我上前把她抱起來。然後,就感覺那婚紗化成了水。我聽見滿妹叫道:“長江流進酒店了。”我則說:“這下好了還沒做愛就濕身了。”然後,我就醒了過來,發現已經是南京春天裏的又一個清晨。
5
我給酒店總機打電話,問她的同事滿妹的下落。她的同事告訴我,說滿妹昨天請了一個月的長假。退了房後,我又去了夫子廟她的家,我叫了一倆南京那時候特有的電動三輪車,大家都叫它為馬自達。她家裏隻有她媽媽在,說也不知道滿妹去哪裏了,隻對他們說,可能一段時間不會回家住。她媽媽臨走還對我說:“還以為回去住你那裏的呀。”自從他們收了我那幾千塊,似乎已經把我當準女婿了。
等我回到單位,卻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滿妹的酒店一個小姐妹打來的。她在電話裏一個勁地對我抱歉,說昨天滿妹就告訴她了,因為她就我住的那層樓當班,說叫她告訴我不要等她了,她要去上海一個月,回來再找我。結果,她忘記了跟我說。然後,她還表白了一番,她是如何找到我的電話的,她說她去買了一張晚報,然後撥總機找到的我。
滿妹就這樣消失了一個月。就是一個月後,她回來後也沒有馬來找我。我還是打酒店的總機才聽到的她的聲音。我問她:“怎麽拉?”滿妹說:“沒怎麽?就是累了。”我知道肯定有了什麽變化。就約她,在她下班後見她。
在金陵飯店的一個出口,我等到了她。也就一個月,我忽然發現她變了不少。那種變不是外表的,而是內在的,我發現她僅僅過了一個月,她就突然有了一種氣質。那種氣質,不同於校花劉兵的那種。讓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我問她:“還好吧?”
滿妹說:“好呀。”
我說:“那怎麽上次給我吃藥?讓我白開房白等了一個夜晚。”
滿妹說:“會給你其他的夜晚的。”
我說:“你變了!”
滿妹說:“沒變,和以前一樣。”
說完這話,她附身過來,輕輕地吻了我一下。那感覺,像是風輕輕地吹了我的臉麵一下。吻我的時候,她突然說:“黃翔,什麽時候給我寫首詩。”
和她在一起這麽久,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她對我提這種要求。
那天,我和她一起在新街口的地攤上吃鴨血湯,回鹵幹。後來,她又急匆匆地離開,說她媽媽病了。我知道這是謊話。但也沒有當麵揭穿她。
在喝湯的時候,我試圖去構思那首滿妹妹給我要的詩。我想了半天。覺得自己好像寫不出任何和詩接近的語言。我決定回去後要溫習下大海的口語詩和陳上的抽象詩。我還想,兩者要是能結合起來就好了。就像 滿妹妹和劉兵結合起來,一定是一首完美的詩歌。
6
幾天後,我在南京新開的一個高檔夜總會裏堵住了她。那時候,南京城還剛剛開始有一種鄧紅酒綠的東西。卡拉OK和的廳都是剛剛搶灘南京。滿妹的那個上次忘記通知我的小姐妹叫我來這裏找她。我知道她的新男人或者新男朋友一定也在這裏。
那天,我看見她的嘴唇在灰暗的燈下發著一種慘淡的綠色。我覺得在這樣的環境裏,她則是一個幽靈。那天,滿妹一直是一個人在舞池裏狂跳的斯科,還把頭發一會甩到臉上,一會有甩到肩上。雖然她一直是一個人在跳,但我知道,在黑暗中,一定也坐著一個和我一樣注視著她的男人。
我坐了很久,知道滿妹應該看見我了。但她的目光掃過我幾次,就像 掃過任何一個其他的陌生人。我要了一杯酒,喝了一半,就一點也喝不下去了。我就走上前去,去拉住了滿妹的手。我說:我要帶你回家。”話音剛落,我就緊接著聽見耳邊傳來一陣風聲。那種風聲太熟悉,好像多年前,我的臉在玉米地裏就那麽被吹呀吹過。那一刻,我還想起了寒風,也許,寒風就是一種風,她應該首先是風,然後才是我悲傷的中學同學。那些玉米長大了,真的和詩歌一樣清脆。我還聽見了酒瓶破碎的聲音。我倒了下去。我是很慢很慢地倒下去的。類似電影裏的慢鏡頭。
在倒的那幾秒種裏,我清醒地明白,我是被酒瓶撂倒了。等我真的伏在地上,我發現,昏迷其實也是去做夢,那種昏迷的夢境其實可能更純粹。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我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個護士,然後就是滿妹。再然後是一個留短發的男人。那個男人有點胖,還有點女氣。滿妹妹沒說話,倒是那個男人開口了。他說一口奇怪的普通話。後來這種普通話,全國人民都很熟悉,就是那所謂港台味的普通話。我聽見他連連地說,誤會誤會。說回去就開了那小子。
在他的道歉裏,我知道了昨夜裏我是如何倒下的。我是被這個男人的手下用啤酒瓶轟到的,他們還以為我在對他們老板的女朋友耍流氓。
我看著那小子,沒說話也不想說話。我知道,他就是目前已經在民間開始傳說的,那種即將開始大舉侵略中國大地的海外財主們。
桌上放著一大把玫瑰花。我知道,那一定是滿妹妹買的。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為何必還要買玫瑰給我。
直到他們一起離開,我也沒怎麽說話。我知道,我的心裏隱藏著的膽怯。我的勇氣指數早在中學時代就低過任何男人。他們走後,我想了半天,覺得滿妹不應該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女人。以前,我欣賞的就是她身上的純樸。也許還有別的原因。
我聽見她對那個香港大款說,我是她的男朋友。或者更準確地表達是以前的男朋友。還聽見那大款回過頭對我說,讓我對滿妹放心。一千個放心。他們走的時候,還在桌上留了一包錢。等他們走後,我很冷靜地點了一遍,大概是三萬塊。我的頭上的傷給我換回來的錢。我決定收下它。我覺得這是一種臥薪嚐膽。
我在那醫院裏一共住了三天。三天裏,我做了很多夢。但沒有一個夢是關於滿妹。我知道是誰從我身邊帶走了滿妹,不能說就是那個有幾個臭錢幾個手下的香港娘娘腔男人,應該說是這個急劇變化的新時代。新時代裏,詩歌是沒用的,夢境也是沒用的。連玫瑰,可能都是沒用的。新時代裏,三萬塊錢的作用,可能才關鍵。
但我總覺得,滿妹妹應該是愛我的。我一頭痛的時候,就那麽想。我失去了她反而更堅定地那麽去想。錢是錢,愛情是愛情。我有這種直覺。我對大家以昔日陝西神童的名義擔保,我這麽想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