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巴特利的《維特根斯坦傳》
在眾多的維特根斯坦傳記中,不乏像馬爾康姆(Norm Malcolm)、馮·賴特(von Wright)這樣的同代人回憶,也有像麥奎尼斯(Brain McGuinness)、肯尼(Anthony Kenny)和皮爾斯(David Pears)這些出身牛津的專家們的嚴謹評論,而身為斯坦福大學教授的巴特利(W. W. Bartley)所著的這本《維特根斯坦傳》,在其中應當說並不算重頭之作,但它卻從1973年問世起就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成為所有這些傳記中對維特根斯坦的個人生活最有爭議的描述。正如該書的中譯者在譯者序中所指出的,它之所以引起學者們的普遍爭議,主要是由於作者以確鑿的證據揭示了一個不可否認的曆史事實,即維特根斯坦是同性戀者。這在那些試圖維護維特根斯坦個人形象的研究者眼中,當然是無法接受的。1889-1921》(1988)時,才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對理解維特根斯坦思想的重要性。由於麥奎尼斯親口向我表示的要寫的這個傳記的續集遲遲未能問世,加之格雷林(Anthony Grayling)向我提到同性戀問題是其中的障礙之一,這就使我更加關注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後來,我在蒙克(Ran Monk)於1990年出版的《維特根斯坦:天才的職責》一書中又找到了對這個問題的隱晦描述,但並不令人滿意。現在,我們看到的巴特利的這部傳記是他在1985年的修訂本,其中的許多內容較12年前的版本有了很大的補充,並專門就維特根斯坦的同性戀問題寫了後記。20世紀初的奧地利以及英國等地,同性戀是一種隱蔽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半公開的)社會現象,但絕對是為社會所不齒的行為。然而,如今我們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因為某人的同性戀傾向而加以唾棄,因為在當代社會中,這已經被看作一種個人隱私或生存方式而加以接受了。同樣,維特根斯坦的同性戀問題在我們當代人的眼中,也不應當成為理解和解釋他哲學思想的一個障礙,這在該書的中譯者序言裏已經有了清晰有力的分析。然而,人們會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麽維特根斯坦竭盡全力地為自己所選定的人生目標而奮鬥但卻始終得不到他周圍的人甚至包括他視為密友的人的理解和肯定?為什麽通常認為他的行為和思想是直接受到前人或同代人的啟發但卻難以在這些人中引起共鳴?為什麽他一方麵一再責備自己的性格弱點,另一方麵他周圍的人以及通過他們使得後人仍然對他形成了性格怪異、高傲自大、因而難以接近的個人形象?讀一讀巴特利的《維特根斯坦傳》,我們就可以為這些困惑找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因為維特根斯坦是一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50年後的今天,我們才算真正看到維特根斯坦的精神世界,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完美形象。這恐怕還要感謝巴特利的這部《維特根斯坦傳》。
江 怡
我是在十多年前讀到巴特利的這部傳記的。由於當時要寫博士論文,對書中所描述的維特根斯坦在奧地利鄉村小學教書的情景並沒有給與過多的關注,隻是對他所提到的維特根斯坦的同性戀問題略加注意,但也並沒有真正進入我的研究視野。直到後來讀到麥奎尼斯所寫的《維特根斯坦生平:年輕的路德維希
其實,至今為止,維特根斯坦的同性戀問題也不是我真正要關注的焦點。雖然在
說他是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首先是由於他具備了理想主義者的公認條件:有著不同凡俗的卻難以實現的遠大理想;有著為理想獻身的熱情和實踐;有著與現實社會抗爭的勇氣和智慧;以及有著實現理想的具體方法和這些方法對後人的啟示等。
毫不誇張地說,維特根斯坦的一生就是為他的理想不懈努力奮鬥的一生。當然,他的理想並不是要建造某種遠離塵世的理論大廈,也不是要嘩眾取寵地樹立自己的個人形象。相反,他的理想隻是要“讓一切保持原樣”:讓思想和生活都遠離哲學家們的打擾而恢複它們的本來麵貌;讓哲學家對自己的工作有“自知之明”;讓每個人都能做到誠實、善良,不違背自己的意誌行事。這些看起來並不深奧複雜,也沒有什麽新奇之處,但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它們卻是我們這個社會中的每個人(特別是哲學家)都需要認真對待的,因為現代社會已經使人們變得愈加虛偽做作,使哲學家們“戴上了假麵具”。所以,我們需要清楚地、“毫無掩飾地”認識自己,需要“把哲學家的語言放回到日常生活中去”。從巴特利的這部傳記裏,我們就可以看到維特根斯坦一生為達到這個理想而不懈努力的形象。
說他是個完美的理想主義者,還由於他那桀驁不遜的性格和認真嚴謹的人生態度。傳說維特根斯坦不太愛笑,沒有那種讓人鬆弛的幽默,但他的智慧卻是通過他的思考和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表現出來的;據說維特根斯坦接人待物都過於認真,甚至有些鑽牛角尖,令他周圍的人感到尷尬不安,但他的嚴謹作風卻是他追求生活本真狀態的體現;還有人說維特根斯坦不善於交友,無論有過多麽親密關係的朋友或學生最終大多都離他而去,但這恰好是他不願放棄自我去隨和他人的證明,雖然這種做法並不一定值得稱道。總之,纏繞在維特根斯坦身上的所有不解、責備甚至是詆毀,都是由於他本人對自己所認定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的堅持,都是他的倔強個性使然。從巴特利的生動描述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維特根斯坦放棄自己遺產時的堅毅麵孔,看到他與天真淳樸的小學學生交談時的親和眼神;似乎可以聽到他與朋友們聊天時不多的話語,聽到他與羅素、波普等人爭論時的激烈言辭。
在我看來,維特根斯坦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完美,並沒有因為他的同性戀傾向和有些古怪的行為而受到影響。相反,他的這種傾向和行為的出現,正是由於他固執於自己的某種要求。按照巴特利的以及其他一些人(包括麥奎尼斯等人)的解釋,維特根斯坦的同性戀傾向是他對自己童年曾做過的某件壞事的心理扭曲的結果。當然,這裏並沒有為維特根斯坦的這種傾向和行為做辯解的意圖,因為這些顯然不過是他個人對生活方式的選擇。不過,由此我們卻可以推斷,維特根斯坦常說自己的言行不為他周圍的人所理解,並說自己“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大體應當包括他的這些傾向和行為。由此也可以看出,維特根斯坦對自己的行為是有清楚的認識的。
倘若一個人明明知道自己的言行無法為周圍的社會所接受但卻仍然我行我素,那麽,這個人要麽是一個瘋子,要麽是一個天才。西方哲學史上不乏這樣的天才,雖然他們在世時常常被看作是瘋子。維特根斯坦就是這樣的一個天才。在他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