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哲學與為什麽要研究哲學史? | |
──兼論中國哲學的合法性 | |
| |
| |
作者:黃裕生 文章來源:《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3期 點擊數: 更新時間:2005-6-11 【哲學在線編輯】 | |
| |
什麽是物理學?什麽是法學?或者什麽是政治學?這些問題可以有很明確的答案,因為這些學科的對象和界限很明確。但是,如果問“什麽是哲學?”,那麽答案就不那麽簡單。在不同哲學家那裏,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各不相同。在中國,通行的說法是“哲學是一種世界觀”。問題是,幾乎所有科學都是一種世界觀,至少是構成世界觀的一部分。誰能否認物理學也是一種世界觀?如果說哲學是一種世界觀,那麽,它恰恰是一種最可有可無的世界觀。因為作為世界觀的哲學完全依賴於其他學科。所以,把哲學視為一種世界觀不僅無法使哲學與其他學科區別開來,而且將使哲學喪失掉作為一門學科存在的理由。 在中文裏,“哲學”作為一個學科名稱是從西文裏的Philosophie(philosophy)直接翻譯過來的。不過,用“哲學”來譯這個西文詞,是日本學者的工作。在近代西學東漸的過程中,有許多重要的學術概念都是直接借鑒了日本學者的翻譯。實際上,這是一個不幸的曲折經曆。因為日語裏用的漢語語詞大多並不具有承擔本源問題與原創性思想經驗的功能,而西學裏的核心概念都是古希臘人在回答本源問題時提供出來的,因而都承擔著原創性思想經驗與事物的原初意義。就Philisophie這個西語詞來說,都是來自古希臘語jilosojia,原初意思就是“熱愛、追求智慧”。作為一種活動言,Philosophie就是一種通過追問智慧的問題而使人變得有智慧的精神活動;作為學科言,Philosophie就是一門通過追問智慧的問題來使人能夠智慧地生活的學問。 那麽,什麽樣的問題是智慧的問題?就古希臘人來說,智慧的首要問題就是追問世界的“始基”問題或“本源”問題。而追問世界的本源問題,也就是追問變動世界中可靠的絕對根基的問題。在這個變幻不定的世界裏,我們在什麽地方才能立定腳跟呢?尋得心靈上立定腳跟的問題,也就是尋找能夠把我們的生命或生活擔當起來、支撐起來的可靠支撐的問題。因它可靠,我們可以生活得安然和踏實;因它可靠,我們可以堅定地打開我們的希望和未來,因而可以生活得有信心、有力量。簡單說,因它可靠,我們的生活既能經受起苦難的重壓,也能經受起幸福的誘惑。 我們知道,在這之前,希臘人與其他古代民族一樣,都生活在神話世界或原始宗教裏,人與他人他物都是處在一種不確定的夢幻般的關係中。也就是說,人的生活與存在是不確定的,處在隱身與現身、轉化與變換之中。在神話或原始宗教裏,不僅個人,甚至作為類存在的人,都是沒有自我同一性的身份,也沒有對自我同一性身份的意識與要求──人與神甚至與動、植物沒有明確的界限。世界的本源問題的提出,就象一道光芒從人類的心靈世界劃過,照亮了人與他物的明確界限,從而召喚了人類對自身身份的意識與追問──人在這個世界上究竟處在什麽位置上?人在什麽地方能立定自身?從根本上說,本源問題的提出意味著人類試圖透過變幻不定的現象事物去尋找可以立定自身的確定性與可靠性。也就是說,在本源問題裏,一方麵表明人類對紛繁變幻的現象事物持不信任、不滿足的態度;另一方麵表明,人類相信透過這些現象事物可以找到使自身能夠立定其上的確定性與可靠性。追問世界的本源也就是要在這個世界尋找確定、可靠的立足點。 所謂“世界的確定性與可靠性”,也就是絕對性。因為從根本上說,隻有絕對的一或絕對的存在者,才能夠是可靠的和確定的。所以,我們可以進一步說,追問世界的本源問題,也就是探究絕對性的問題,本源問題的提出意味著開始了對絕對的意識與覺悟。因此,追問世界本源的問題,從根本上說也就是追問絕對的問題。而人類對本源的追問,實際上隱含著對人自身的身份的覺悟與確認。因為人類之所以會去追問世界的本源問題,在根本上是為了人本身的生活與存在尋找可以立身其上的可靠支點,以免人類在變幻不定的宇宙麵前茫然失措或惶惶不可終日。不管是作為古希臘第一個哲學家的泰利士把世界的本源歸為“水”,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把“理念”當作世界的原型,都既是為世界尋找確定性的本源,也是為人自身的存在與生活尋找絕對性的根據。實際上,對本源的追問,不管是以思想的方式追問,還是以宗教的方式追問,都同時隱含著對人自身的身份的追問。回到本源而與本源共在,也就是人回到自身,即回到自己本來在的位置上。因而,回到自身在根本上也就是回到自在的自由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對本源的追問都或強或弱地召喚著對人的自由的覺悟。對本源的守護在根底上也是對自由的守護。 因此,對本源,從而對絕對的追問和覺悟,在人類史上是一件最偉大的事件。因為它在根本上意味著人類開始了依靠自己自覺的精神力量尋求自立與自由的漫長曆程。 所以,從根本上說,世界的本源問題,就是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安身立命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Philosophie作為一門學科,其任務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個任務在中國古典文化裏,是由什麽來擔當的呢?近來,在中國學界,“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再次成了被關注的問題。這個問題實際上可以首先變換為這樣一個問題:在中國古典文化中有沒有一部分相對獨立又自成係統的內容擔當起了西方Philosophie所擔當的任務,提出並回答了Philosophie所提出和回答的問題?如果有,那麽,“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就不成其為問題,如果沒有,“中國哲學”,特別是“中國哲學史”就有陷入虛構或捏造之虞。 實際上,任何一個成熟的民族,特別是本源性民族或所謂“軸心民族”,都不可能沒有Philosophie。因為一個民族之所以能夠被稱為本源性民族,就在於它的宗教和思想不僅能夠使本民族保持自己的同一性與長時段的延續性,而且具有教化與提升其他民族的普遍意義,因而,這個民族從自己的精神世界裏不僅開辟出了本民族的曆史,也開辟了其他民族的曆史。在這個意義上,本源性民族並非簡單地等同於古老民族。但是,一個民族的宗教與思想之所以具有開辟長時段曆史的力量,就在於這個民族的宗教與思想包含著對本源問題的深切覺悟,從而包含著對絕對性原則的追問與思考。這意味著,本源性民族的文化一定擔當著“立心-立命”的任務。 就曆史事實看,中華民族無疑是一個本源性民族,它的古典文化裏理應有承擔起“立心-立命”任務的基本內容;而從學理上分析言,我們也可以發現,在儒、道思想裏,都隱含著對本源問題的追問與對絕對原則的覺悟和堅持。這裏我們試舉一例來說明。在儒家經典中,“大學”具有基礎性地位,它是一切“小學”的基礎與前提。所以,在偉大的宋儒那裏,“大學”被置於首要地位。那麽,“大學”究竟要做什麽呢?“大學”篇裏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這意思是說,“大學”要完成的使命就是為人類尋找足以“止定”而安身之所。“大學”通過使人心明天地人間之大德而安身於絕對原則,立定於至善理念。因守護於絕對之原則,立止於至善之理念,我們才能給出真正公平、正義的普遍法則,並且也才能以不可靈活的絕對精神來貫徹這些普遍的正義法則,以之確立、處理、衡量一切人間關係,從而齊家、平天下,即讓天下人安於所止。 這裏值得特別指出的是,在儒家思想裏,“齊家的法則”之所以能夠成為“平天下的法則”,並不是因為“齊家法則”是出於親情,相反,恰恰是因為“齊家法則”是節製親情而構成親情之尺度的正義法則。我們無法想像,陷身於無度的親親之情者竟能“齊”家而明明德於天下。《大學》真正要說的恰恰是,隻有自身明明德而立止於至善者,才能給出並堅守出自明德與至善的普遍法則,從而能夠不為親情所溺蔽,而是首先以普遍法則貫徹於親親之間,使親親之情澄清於明德,親親之義不偏於至善,由此,才能“齊”親而“平”天下。“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之所以“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乃是因為通過格物、致知、誠意、正心而達到的那個“身”才能明於明德而守於至善,因而才成為確立並承擔起公正法則的“正身”。天下太平的前提就在於人人歸於“正身”。身修而正,則不陷於一己之偏,不執於一己之利,由是而天下為公。而“正身者”之所以能夠不偏不私,就在於他在內在世界裏確立並擔當起了以明德、至善為根據的絕對法則,因而他不僅以此法則為天下人之公度,而且首先以此法則為自己和親親之公度。天下太平的根本要義就在於以明德與至善為根據的絕對法則成了天下之公度而流行於天下。天下之所以為“朗朗乾坤”,而不是暗無天日,就在於法則流行,公度至上。 以修身為本表明,儒家的致平事業是以個體的道德自覺或法則覺悟為基礎。隻有個體明明德而堅守至善,才有可能明明德於天下而致平。那麽,何為明德呢?根據朱子的解釋,我們可以把它概括為:得乎天而明於心的普適性絕對原則。也就是說,“明德”是我們每個人得自上天而麵對上天的絕對原則,因而首先是我們每個人與上天之間的絕對法則。因此,以明德為根據的人倫法則與角色關係準則才具有普遍性與神聖性。也就是說,在儒家的深度思考裏,天-人(人-神)關係是人-人關係的基礎。 這在根本上意味著,置身於天-人關係的個體之人是一切角色關係的基礎。所以,格物致知而明明德才成為齊家平天下的前提。齊-平的核心要務就在於確立與維護那種符合由個體擔當與覺悟的天-人法則的角色關係。 明明德而止於至善,不僅是致平事業的前提,而且首先是個體獨善其身的前提。明明德而守於至善首先開顯出來的就是獨善其身。唯能獨善其身者,才有可能齊家平下天。所謂獨善其身,並非沒有致平之關懷而隻顧一己之完善,而是指在沒有致平機緣情況下,由於對明德之自覺而能獨自堅守絕對法則,依然以絕對而普遍的公度麵對天下人天下事,因而能平靜、理性地對待一切事物和一切遭際,從而能經曆並得到生活、生命之意義與尊嚴。也就是說,能過一種可以經得起各種考驗與誘惑的有智慧的生活。 實際上,在儒家經典中,並非僅僅《大學》篇涉及立心-立命的任務。我們可以把儒家經典中所有試圖確立絕對原則而擔當著“立心-立命”使命的那部分內容歸在“大學之道”下。就《大學》的使命是確立絕對原則而使人過有智慧的生活而言,我們在最根本意義上可以說,希臘人的“愛智之學”就是大學之道,Philosophie就是“大學”。所以,在本源意義上說,Philosophie的確切漢譯應是“大學”,而不是“哲學”。 在中華古典思想裏,“大學之道”還有另一個名稱,這就是“形而上之道”。所謂“形而上之道”,就是一切有形事物即現象事物背後的絕對根據或絕對原則。所以,在漢語裏,我們也可以把Philosophie稱為“形而上學”。 就Philosophie、“大學”或“形而上學”的使命是為人類尋找安身立命之所而過有意義的智慧生活而言,它是一門使人智慧的學問,而“哲學”之不合適於Philosophie,就在於在漢語裏,“哲”字雖然具有“知人則哲”這種實踐性本源意義,1 但是在思想係統裏,這一概念並不包含有太多本源性思想經驗,更不具有“超出現象”、“退出眼下世界”的意思(而超出現象、退出眼下世界看生活恰恰是Philosophie的要義)。所以,在後來的古代漢語裏,“哲”主要是“聰明”的意思。“哲學”至多隻能是使人聰明的學問。但聰明與智慧完全是兩個層麵的問題。王熙鳳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她的算計功夫,少有人能與之匹敵。但我們不會認為她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否則,她也就不會“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實際上,日本人把Philosophie譯成“哲學”,恰恰最直接地表明,日本民族是一個聰明的民族,卻與智慧仍有距離,不容易真正到位地進入Philosophie的深層意義。近代中國學者從日本學者那裏轉譯了許多西學概念,這些轉譯有的大大阻礙了中國人對西學核心概念與核心思想的理解與把握,從而阻礙了西學精神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裏的融合與成長。因此,有一些重要的西學概念需要中國學者進行重新的理解與清理。不過,就學科名稱而言,我們仍可以按約定俗成的原則,把Philosophie稱為“哲學”。 當然,我們這裏討論的絕不隻是翻譯問題,我們隻是想通過附帶地討論Philosophie的翻譯問題,來闡明“什麽是‘哲學’?”這個問題。 從上麵的解說中,我們可以簡單地說,“哲學”就是一門探求本源與確立絕對原則的學問,它的使命或任務就是為人類生活提供安身立命之所而使人類過智慧的生活。就我們這樣所理解的“哲學”而言,在中國古典文化裏,當然有哲學。不同民族會有不同的哲學,但不管各民族的哲學有多麽不同,它們都一定是對本源與原則問題的追問與回答。就這種意義上的哲學而言,在眾多古老民族中,實際上隻有四個古老民族有真正的哲學:這就是古希臘民族、漢民族和印度民族、猶太民族。後兩個民族的哲學是與他們的宗教信仰聯係在一起的,隻有古希臘民族與漢民族的哲學是獨立的精神活動。也就是說,隻有中國人和希臘人是單獨靠哲學思想來為生活確立理由,為世界確立根基,因而,靠哲學而在天地之間站立起來。我們說,中國人是一個思想性民族,首先就是說,中國這個民族是靠哲學生活下去,靠哲學從大地上站立起來,靠哲學開辟了中國的曆史。 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曆史,從根本上說,是因為不同民族有不同的宗教信仰或不同的哲學思想。一個民族的曆史不是由宗教信仰開辟出來的,就是由哲學思想開辟出來的,或者是由宗教與哲學一起開辟出來的。任何一個民族的曆史首先是一部精神-思想自由展開的藝術史,而不是物質形態演變的工具史。除了自由的精神思想,沒有任何其他東西能夠成為曆史的基礎與核心。一個民族的曆史是否能夠在人類文明史進程中得以長時段地延伸而構成世界史的基本內容,在根本上取決於開辟這個民族曆史的哲學思想或宗教信仰是否深刻,是否包含著對世界本源與絕對原則的覺悟。一個民族曆史的中斷,或者一個文明的消失,在根本上是因為這個民族的精神世界缺乏對世界本源與絕對原則的真正覺悟與徹底把握,以至它在曆史進程中經不起時艱的考驗與重壓。 中國古典思想之所以值得我們去了解和研究,並不僅僅因為它是我們中國人的文化,更重要的是因為它開辟了東亞的千年曆史,而它之所以能開辟並延續東亞的千年曆史,就在於它包含著對絕對原則的覺悟與意識。同樣,我們今天之所以要來了解與研究古希臘哲學,就在於它展示了希臘人對世界本源與絕對原則的認識與把握,因而它不僅開辟了歐洲古代史,而且繼而與基督教信仰一起開辟了歐洲的中古時代與近現代世界史。今天的科學仍然運行在希臘哲學提供出來的思想方式與基本觀念裏。在世界史的漫長進程中,每個民族、每個時代的生活內容都不一樣,但是,不管人們生活在什麽時代、什麽環境,都麵臨著何以安身立命的問題,都必需從以回答此問題為使命的哲學那裏獲取生活的力量。 因此,了解、研究哲學史,並不隻是為了獲得一種曆史知識,至少首先不是為了獲得知識,而是為了獲取存在的力量,以便人們能更有理性因而更有尊嚴地生活在天地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