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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哲學:關於其發展之研究 艾蘭·烏德 著

(2006-11-17 13:50:14) 下一個


  質疑64。數學家們對於宗教問題是那麽仔細,他們在自己的那一門學問裏果真是一點也不馬虎嗎?他們果真不屈從權威,不輕信事物,不相信難以想象的論點嗎?他們果真沒有他們的神秘,並且,沒有他們相左的意見和矛盾嗎?

                        貝克萊

  那一天晚上我們在貝克街我們的房子裏一邊吸著雪茄煙,福爾摩斯道:“這原是那麽一個案子,我們不能不倒退著從果來求因”。

                        柯南·道爾




  羅素的著述所涉及到的學科是那麽多,大概現存的人沒有一個能通曉所有這些學科,寫一篇象樣的評論——當然,羅素自己不在此例。本文的作者並不自以為有這種資格。因此,評論羅素,必須選擇一些方麵選擇得對來和他商量一些不同的專門科目。一個人獨力把羅素的著述說得詳盡無遺,必須根據個人對羅素的著述的直接的認識,也要在某種程度上根據由別人的轉述所得來的知識。凡論述羅素的人都應該說清楚所研究的範圍,這樣他個人的局限性才不致被人誤認是他所研究的那個題目的局限性,也應該說明白,在這一個領域裏還有多少別人可做的工作。

  我已經盡可能用本書的書名來表明本書的局限性。我所討論的是羅素所特有的思想的來源和發展,不講別人對他的思想的繼承。若不記住這一點,就許對羅素的才能有錯誤的認識;我相信當今的哲學幾乎沒有具有重要性的東西不是從他來的。羅素以後的人都是和羅素的哲學有源淵的人。(我在正文中說明我這句話的一些理由。)對羅素的哲學做適當的評述就不能不考慮到他對後來的影響;那就是說,非過很多世紀是寫不出來的。

  為達到本文的目的,我是對狹義的“羅素的哲學”加以解釋。羅素本人曾說過,邏輯不是哲學的一部分。我解釋羅素的哲學也是本著這種精神。當然,他始終相信邏輯是哲學必要的基礎;顯而易見,他的哲學思想的基礎大部分是在《數學的原理》和《數學原理》裏。但是我隻講這兩部書的一些方麵,這些方麵就羅素是一個哲學家來說是很重要的,這樣就把很多頂重要的材料留給了數學家和邏輯學專家。例如,在討論矛盾和類型學說的時候,我主要不是意在討論關於這些東西仍然存在著的一些有爭論的問題,而是討論一件無可爭論的事實,那就是說,由於他的類型學說,羅素把一個極其重要的概念帶到哲學裏來。

  我的目的差不多完全是敘述,不是批評;因為我相信,羅素的哲學幾乎不容從正統的路線來批評。在肖伯納的戲劇裏,拿破侖對那個客棧老板說:“你是不會被絞死的。絞死一個人,那個人不反對被絞,這是不能讓順菩牡摹薄R耘?纜匏刈孕淼娜艘燦姓? 種困難。在他的工作中幾乎沒有錯誤和弱點他自己不曾極其坦白地指出過;他每向前走進一步,就是批評他以前的主張。我所遇見過的現代批評羅素的人很少不是不知不覺地重複羅素自己的論點,或是表明不知道羅素的真正的意見。(須知他的書已經成了名著,名著可以說就是一本大家沒有讀過而以為通曉的書。)

  因此,目前的需要不是批評羅素,而是了解羅素。本書是意在為這個宗旨做一個緒論。本書好比是一座大教堂的遊覽指南,這座大教堂代表很多不同的建築風格和時代;無論讀羅素的哪一本書,要緊的是要知道這本書在他的思想的發展上所占的位置。

  可是,我希望本書或許在另一方麵對於了解羅素也能有所補益。往往說明羅素的主張的最容易的辦法是把他形成這些主張的步驟詳細地探尋出來。關於這一點,我心中也沒有過度的希求。凡乍讀羅素的人都有一些明顯的問題,覺得難以索解。為什麽一本論數學原理的書要有一章論“專名、形容詞和動詞”?為什麽一本《數理哲學導言》要用兩章的篇幅來講“這”這個字?我不知道有哪一本論羅素的書從事回答象這樣一些簡單的問題。顯然羅素認為他的《數理哲學導言》是一本適合“初學的人”讀的一本書;但是很少初學的人能坦白地說他們以為羅素這種想法是對的。我以為最容易的辦法是說明羅素如何順著他的思路向前走,從動力學裏的一個問題開始,然後依次把他引到幾何學、分析、符號邏輯和文法。他在《數學的原理》中論述的次序正跟這個相反;讀者先讀到邏輯,最後讀到動力學。了解這本書最容易的辦法,正和羅素的幾本別的書一樣,是倒退著來了解;在下文中我是用這個方法自後向前把這本書的思想簡要地說出來。

  Ⅰ 摘要與緒言

  伯特蘭·羅素是一位沒有一個哲學體係的哲學家。換句話說,他是一位屬於各派哲學的哲學家。

  幾乎沒有一個當代重要哲學觀點我們不可以發現是表現在他的某個時期的著作中。

  懷特海有一回形容羅素,說他是柏拉圖的一個對話的化身。李頓·斯特拉普把羅素的心智比做一個環形的鋸。這個比喻特別恰當。一個環形的鋸這邊和對麵的鋸齒是向相反的方向移動;事實上鋸齒是同時向各不同的方向移動。但是這鋸本身是一直向前割。

  在羅素的全部著作中,盡管有表麵看來是相矛盾的話,盡管有些情形他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主張,他卻始終有一貫的目的、方向與方法。

  羅素後來追憶的時候寫道:“我那時需要的是確定性,就象人們需要宗教信仰那樣”。 ③我相信在羅素的工作的背後有一個基本的目的,那就是以一種類乎宗教的熱誠來尋求真理,尋求超乎人世的真理,一種離人心而獨立、甚至離人的存在而獨立的真理。凡是研究羅素的人都遇到一個問題,就是,他的有些話是矛盾的。在一開始,我們最好就認清這個問題。因為我們也可以引他在一篇通俗文章裏邊的話,他請我們“承認非人世的世界是不值得崇拜的”。

  我們這裏是討論動機的問題。因此我隻能求助於有關羅素的感情有多麽強這個證據來支持我的主張,固然他是看到問題的各方麵,但他的最主要的動機卻是渴求絕對確實的不關個人的知識。

  舉例來說,我們可以引證他對於康德主張數學裏有主觀成分所加的按語。他的口氣隻能說是一種憎惡的口氣,就好象一個原教旨主義的信徒聽到有人說,十誡是摩西自己杜撰出來的。“康德讓我惡心”。

  他頗看不起“一些哲學家的鄙陋短小的眼光,這些哲學家隻把注意力限於這個不足道的行星和在這個行星上爬行的卑微的小動物”。杜威“對於宇宙不恭”羅素對於這一點頗致不滿。在他的晚年,他批評了一些牛津的哲學家過於注意研究“糊塗人能說糊塗事情的各種方法”,而不想法了解這世界。

  羅素一方麵能熱衷於數學,一方麵又能同情於神秘主義,我個人的意見可以把這個表麵上的矛盾加以調和。二者對他都有魅力是因為二者都是尋求與人的變動不居的經驗無關的真理。

  但是最有力的證據是在他的書劄中。例如,他在一九一八年寫道:“在死以前,我必須找著一種方法,能道出我之所以為我的本質的所在,這種本質的東西我還從來沒有說過——這種東西不是愛,不是恨,不是憐憫,也不是輕蔑,而是生命的精髓,這種東西性質猛烈,是來自遠方,把非人世的事物的廣大和那種可怕的無情的力量帶到人生中來……”

  因此,我把下麵的一段當做我的主題:

  “我年輕的時候我希望在哲學裏找到宗教上的滿足;即使是在我放棄了黑格爾以後,柏位圖式的永恒世界給了我一種與人無關的東西使我崇拜……我一想到數學我就有崇敬之心……

  “有些好象是與人無關而值得使人懍然的事物頗能使人感動。我一向是熱烈地渴望著能找出一些理由來做人受感動的根據……如繁星布列的天空……科學宇宙的廣大無邊……

  和個人無關的真理的體係,這種體係,正和數學體係一樣,不隻是描述這個偶然存在的世界。

  “有些人想把人道主義變成一種宗教,這種宗教隻承認人是最為偉大,他們是不能使我得到情緒上的滿足的。可是,我不能相信,在這個我們所已知的世界裏,除了人類以外還有我們可以重視的什麽東西……與人無關的真理看來是一種幻想。

  “這樣說來,在理智上我和人道主義者同意,雖然在情緒上我是極其反對的。”

  這種矛盾是下邊所敘述的羅素哲學的發展中主要的線索。

  我們可以把他這個哲學家的經曆粗略地總括為:從康德到康德。在一八九七年出版的《幾何學的基礎》中,他說“把康德有名的論證加以某種限製和解釋就可以得到”他的觀點。在一九四八年發表的《人類的知識》裏,他又講了類似康德哲學的一些思想和用語。但是他仍然高興他能夠主張人類知識的綜合先驗性不是象康德所主張的那樣屬於主觀性,這正如在《幾何學的基礎》裏他不象康德那樣偏向於主觀。

  羅素的學術生活是致力於三種主要的研究。他是在宗教、數學和科學中尋求與個人無關的客觀真理。

  ·不·是在哲學裏尋求這樣的真理。④在他的心裏他常常以為,與數學跟科學相比,哲學這種研究是有遜色的。在他的著作裏一個最常重複的論調是不斷嘲笑“哲學家”太懶不研究數學,或是太笨不懂得科學。他不隻一次(例如,在一九三六年對貝雅特立斯 ·威伯)表示後悔他不是一個科學家,而是一個哲學家。

  了解羅素哲學的關鍵是,他的哲學主要是一個副產品。以為他的目的就在哲學,(雖然哲學家們犯這種錯誤是很自然的,)是容易把他的哲學弄成沒有意義的。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任何有價值的哲學都是一種副產品。正如羅素自己所說:“一種哲學要有價值,應該建築在一個寬大堅實的知識基礎之上,這個知識基礎不單是關乎哲學的”。

  羅素主要的目的是建立宗教真理、數學真理和科學真理。

  關於宗教和數學方麵,他自己把這一點說得很明顯。“我希望在哲學中找到宗教上的滿足……”……“我之走到哲學是通過數學的,或者說得更恰當一點,是通過一種願望想找到一些理由來相信數學的真理”。

  對科學的感情也許不是那麽強。到底,科學不過是對付“這個偶然存在的世界”。但是,最能評論羅素的人之一威茲教授說:“在我看來,羅素的主要興趣一向是想為科學找根據。”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羅素的事業是三重的失敗。

  (a)他不僅不得不放棄宗教,而且也不得不放棄客觀的倫理知識。(b)他對《數學原理》的係統不完全滿意,並且維根斯坦使他確信(也可以說幾乎使他確信),數學知識總不過是重言式的而已。(c)在《人類的知識》中他為科學知識所作的辯護是不合乎他早先希望所達到的標準的。

  所有的哲學家都是失敗者。但是羅素是少數中的一個,坦白承認這件事。他的極度的重要性就在於此。我們可以象他稱讚康德那樣來說他:

  “一個坦白的哲學家應該承認,他已經得到了最後的真理這種可能不太大。但是由於人性中有一種不能改的脾氣喜歡作別人的門徒,如果這位哲學家的失敗弄得不是十分顯著,他就被人認為已經得到最後的真理了。把這種情形弄得顯而易見是一種應做的事。康德的坦率使他做這件應做的事比大多數別的哲學家做得更好一些。”他的哲學思想是他尋求確實知識的副產品。這種尋求終於失敗了。那麽他的失敗如何會那樣有效果呢?大致說來,這是由於兩種不同的情形:

  (a)證明一個哲學問題無法解決就是解決了這個哲學問題,這就正如林德曼證明了無法作等於圓的正方形,是在數學中進了一步。

  (b)羅素在他的探求中有了一個特殊的哲學方法,這個方法即使不能給人以確定性,卻是豐富了知識。他說:“每一個真正的哲學問題是一個分析的問題;在分析問題中,最好的方法是從結果開始,然後及於前提。”

  說得粗淺一點,羅素以為一個哲學家的任務正象一個偵探故事中的一個偵探一樣。這個偵探不能不從結局開始,借著分析證物,逆著進行。(這個比喻之容易使人誤解到什麽程度,到下文就會明白。)

  上邊所說隻是羅素對他的哲學方法說明的第一部分。通常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這一部分,也許是不幸的。大家一向是注重他的“分析”方法,選擇“分析”這個字是最為適當;

  但是“分析”在不同的意義下被人使用和濫用,已經變得幾乎失掉了意義。我以為說不定自結果到前提這種觀念是先於“分析”的觀念;它更能說明做羅素的工作的基本的那個統一體。他在《數學的原理》裏是從結果走到前提。四十年後在《人類的知識》裏,他照樣是如此。在這本書裏他對他的關於科學推理的“假設”所提的主要論證正和《數學原理》裏他為可約性公理所作的辯護是一樣的。他在認識論上所做的工作並不是對他的數理哲學的工作的一種補充,而是從一個工廠來的,是用相同的工具做的。

  他說:“從結論推到前提是歸納法的本質;所以數學原理的研究方法其實是一種歸納方法,本質上正和在任何別的科學中發現一般法則的方法是一樣的”。

  他在一九二四年寫文章說,在純粹數學以及任何科學裏都安排了一個演繹係統; “有些前提遠不及它們的一些結論那麽明顯,其所以為人所信主要是由於它們的結論。”

  為什麽羅素采取這種哲學方法呢?為什麽他想為某些知識找些前提呢?因為最初他是希望借著窮源竟委,他能得到一些絕對確實的前提。為什麽他要把前提的數目減到最低限度呢?一個理由是為減少錯誤的機會。奧卡姆剃刀就是這麽來的。分析的目的何在呢?為的是增加知識。我相信,當初羅素的動機如果不是想得到確實的知識,他的哲學方法是不會發生成長的。如果自始他就知道那種確實性是得不到的,說不定他早就放棄了哲學而從事於研究經濟學或史學。這樣說來,他的工作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想做無法做到的事其結果會有什麽成就。

  羅素以為正當的哲學方法不是自前提到結論的演繹法,而正是與此相反。這種意見就產生了幾種結果。

  在哲學的爭論中有決定性的武器是矛盾證明法;所得到的前提可以證明是矛盾的。的確在哲學中證明某種東西為偽是可能的,但證明什麽東西為真是萬萬做不到的。所以, “嚴格說來,哲學的論證主要是力圖使讀者見到作者所已經見到的。總之,這種論證在性質上不是證明,而是勸說”。

  把爭論的問題弄清楚的方法是“把容易被人不知不覺地使用的前提更細心地檢查一番,對基本的東西更加長期地注意”。然後,一個哲學上的論證隻能采取這種形式來說: “你看,你見不到我所見到的東西嗎?”(這不是羅素的原話)。在哲學上向前邁進一步不外是對於某種事物忽然有了一種新的看法。

  哲學上的進步是由分析得來的,此外還須兼具一種東西,羅素用不同的名字稱之為(a)“洞察”、(b)“直覺”、(c)

  “本能”、(d)“眼光”。

  雖然他常常強調“洞察”和“本能”是容易錯誤的,以致我們相信他這話是顯而易見的,他卻承認,我們的本能的信仰隻能因為是和另一個本能的信仰相矛盾,才能在無可如何中加以否定。哲學所能希望達到的最高目的是,(1)把我們的本能的信仰按確實性的深淺排列成一個階層體係;(2)得到一個內部不矛盾的信仰體係。

  羅素關於哲學的這些意見是值得強調的。因為有時候他寫文章似乎是說,他把求助於“直覺”和“本能”(以及許多別的東西)嚴格地排除於他的哲學之外,這並不是說他不知道它們的重要性。有許多東西是擯斥於他的哲學之外,一些批評家指斥,以為這就是缺乏“深度”的證據。這些東西是存在於他治哲學的方法之中(也存在於他治別的學科的方法之中)。

  哲學的論證不外是“勸說”,這件事很能說明為什麽他的著作裏頗有些隨便的味道,為什麽他用種種通俗的例子來說明他的思想,在這些例證裏批評家們找得到有矛盾的地方。好像羅素是說,“如果那樣說不能說服你,也許這樣說會使你相信。”

  因為以上所說關於哲學的意見是羅素五十多年以前形成的,時間如此之長,他的意見是會被人遺忘的。近些年以來這些意見又被人提出來,好象這些意見是維根斯坦和他的學派的新發現。(例如,威斯曼博士在《現代英國哲學》最近的一個分冊裏說:“有一種想法,以為哲學問題可以用論證來解決,而且,如果隻要知道怎麽論證,就可以得到徹底的解決……我似乎有一種新而驚人的結論:這事是做不到的。從來沒有一個哲學家證明了什麽東西……(因為)哲學的論證不是演繹的。”)

  我在上邊曾提到奧卡姆剃刀是羅素的哲學方法的一部分,應用剃刀是由他熱衷尋求確實的知識而起的。羅素自己是這樣說明應用奧卡姆剃刀之為正當的。(“奧卡姆剃刀可以減少差誤的機會,這是它的長處”)。③但是其中並不隻是如此。羅素往往用自貶之辭來談他的工作,這是我們必須注意的。

  關於他自己他所不肯說的話,他卻用來稱述愛因斯坦。他曾寫過文章說道,相對論 “具有一種偉觀,凡用極少的材料而能得出廣漠無垠,浩如煙海的結果的東西,都能予人以這種感覺”。他說這話的時候更能隱示他的真情實感。

  奧卡姆剃刀並不隻是哲學上的一種節約運動;那樣說就象是說雕刻家是一個把用不著的大理石碎片去掉的人。它不是象維根斯坦所說,是使用符號的一種規則。它甚至不僅是一種規則,為的是在哲學的推算中可以有更多正確的機會。羅素之應用奧卡姆剃刀不隻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也是某種東西的一部分,這種東西本質上是一種動機,是一種熱情,這種熱情在羅素的心中正和他尋求客觀真理的熱情有一樣大的力量。

  凡是從原稿中把不必要的字刪削掉的作者都知道這股熱情是什麽;凡探求最好的證明和最普遍的法則的數學家和科學家也知道這種熱情是什麽。列舉一些實例要比說明它是什麽或給它下一個定義容易些。

  羅素在一九○六年曾寫文章說,為數理邏輯在原始命題的不同體係中隨意選擇的時候,“從美感上說,原始命題最少而且最有普遍性的那一個是比較勝一籌;這正和引力定律勝於開卜勒的三定律是一樣的”(著重號是我加的)。他回憶道,他最初研究牛頓的自引力定律演繹出開普勒的第二定律的時候,他幾乎有“一種陶醉之感”。他曾提到,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自己發現了等差級數之和的公式,他是多麽高興。他也曾提到過他是多麽喜歡Ein=-1這樣一個簡明的公式。在這些實例中,他更能表明事情的真相。但是,舉例來說,當他寫文章的時候他說:“在數學中最高限度的概括其為正當並不是在於耗費我們的時間’把能概括證明的東西在一個特殊實例中加以證明。”

  這裏麵所包含的或許可以用不同的話說成是愛精美、愛一貫、愛體係或深奧。(取我認為“深奧”這個字唯一能講得通的意義)。這裏麵所包含的是一種熱情,這種熱情有一部分和尋求客觀的確實真理的熱情有關係,有一部分相抵觸。這證明也是無法得到的。

  在早期的一篇文章裏,他敘述如何在最偉大的數學著作裏,“我們感覺到一貫性和必然性,正和在一出戲的展開裏所感覺到的是一樣的……愛體係、愛連貫……也許是心智衝動的最內在的要素”。後來他不得不得出這樣的一個結論,就是,在哲學裏,愛體係是誠實的思維的最大障礙;這正如他有這樣的主張:“人要求確實性是很自然的,但仍不免是心智方麵的一種惡習”。

  他在一九三一年寫文章說過下麵的話,把他的結論用最極端的形式表示出來:

  “自巴門尼德的時候以來,學院式的哲學家們一直相信世界是一個統一體……我理智上最基本的信仰是,這種想法完全沒有價值。我以為宇宙全是一些片斷,沒有統一性,沒有連續、沒有聯絡或秩序或女教師們所喜歡的任何別的性質。實在說,‘有一個世界’ 這種見解隻能說是偏見,是習慣……

  “客觀世界是一種幻覺,但是如果這個世界是存在的,它是由一些短、小、偶然的事件構成的。秩序、統一和連續是人構想出來的,正如目錄和百科全書是人構想出來的”。

  為領略這一段話的真義,不可隻把它看做是對大多數“學院式的哲學家”的徹底的攻擊。這是對羅素自己曾經有過的主張的攻擊;他的這種主張,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從前總想不放棄,以為在理智上來講是可能的。

  現在也許更容易了解為什麽羅素的著作是那麽複雜、精微和錯綜,為什麽懷特海說羅素本身就是一個柏拉圖的對話。

  事實上,自柏拉圖以來,再也沒有一個偉大的哲學家的思想比羅素的思想更難用簡短的篇幅加以概括了。他的哲學是一個戰場,在這個戰場上他對他自己打了一個無勝利希望的仗;

  有時候走的是這一個路線,有時候走的是另一個路線;他把整個範圍都走到了才得到了結論,這些結論往往是正和他原來所希望得到的結論完全相反。

  很不容易把羅素和他最早的哲學上的對手之間的主要爭論之點總括起來,而不在某種意義上說使雙方看起來好象都是對的。但是我以為羅素和布萊德雷關於內在關係的主要爭論之點是布萊德雷的一種假設,以為一個實體必須有它所具有的那種關係。也許我們這樣說最能把羅素進退維穀的情形概括起來,就是,他基本上是想相信充足理由律;他對學術的忠實迫使他不承認這個定律;因此就留給他了一個問題,就是解釋科學知識如何能夠成立。

  聽來好象很矛盾,羅素的一向很明晰的文章把他的論證中經常有的精微獨到的地方弄得含混了。大家常常引用他的人人能懂的那些有爭論的誇張的話和精警的句子;他慘澹經營從一種主張走到另一種主張或他和自己爭論的那些書卻常常沒有人讀。當代一位頗有些聲譽的評論家說,羅素“即使討論一些最難的論題也總是簡單容易”;根據這一句話不難知道,這位評論家好象是從來沒有讀過《數學的原理》,甚至也沒有讀過《人類的知識》。

  正如羅素批評桑塔耶拿時所說,流暢的文章很少和有創見的思想合得來。有創見的思想(至少是第一次表達的時候)多半是有“奇怪、莫明其妙的話”;羅素自己絕不說 “奇怪、莫明其妙的話”;但是他的哲學卻絕不“簡單”。研究一個哲學家之前理應先有著者的聲明作一個引端,這樣讀者就可以減少不自覺的偏見。

  我的性情是一個神秘的柏格森主義者;我是不能滿足於羅素的靜的分析的方法的。事實上我研究他的哲學的主要目的是尋求某種方法來回避他的結論;可是關於這一點,直到現在為止,我是完全失敗了;我不相信有什麽別人對於羅素的哲學已經作出了任何答覆,這種答覆可以使人心安理得地加以承認。

  我已經說過,確實知道羅素和一元論者之間的爭論之點究竟是什麽,是不容易的。布萊德雷說,“因為我事實上開始是如此,而分析所留給我的卻是如彼,所以我不得不拒絕分析的結果,至少是一部分”。羅素是很難和布萊德雷的這話爭辯的。“分析是不是曲解呢?”我以為對於這一個問題的唯一正確的回答是“是曲解,如果你不完全曉得你現在是在做什麽”。如果一位物理學家把水分解以後,以為他仍然可以從分析的結果得到一口清涼的飲料,他顯然是錯誤的;但是仍然不能否認,分析是增加我們對於水的知識的適當的方法。一個生理學家解剖一個活著的動物不能指望把這個動物再恢複原狀,(我相信)也不能發現使這個動物生活與呼吸的究竟是什麽。但是醫學中大多數重要的突飛猛進是由於承認人體唯物論是一個有用的假設,雖然近年來有些醫生有走錯了路的傾向,把唯物論看成是完美不假外求的解釋。同樣,羅素把分析哲學當作一種增加知識的方法來竭力推行,我相信這是對的。他是反對分析哲學現今的最大限度。講到倫理學說的時候,他對他的結論是不很滿意的。

  現在哲學家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竭力提倡精確的思想,同時承認在此以外另有別的領域;不然就是試作一種大的綜合,哲學家的情緒和神秘的渴望都引到這個綜合裏來,把他的思想弄糟。羅素走的是第一條路。

  簡單地說,我相信,當作一種方法,分析是十分正當的。

  但是如果竟然把它當作是一種形而上學,那就可以誤人。羅素的著作暗中表露,他自己大概感到這一點。例如(著重點是我加的):“大體說來,科學的進步是由分析和人為的隔離得來的”。

  至少在一段裏他強調了我心目中所想到的形而上學與方法的區別。關於麥農,他在一九○四年寫道:

  “雖然經驗論按一種哲學來說不見得能夠成立,可是有一種經驗研究法,這種研究法應該用之於每種題材。”

  Ⅱ 應請注意的事

  在著手討論羅素的思想的發展之前,有些開端的話不能不說一說。

  我屢次寫文章說,因為他想得到如此如此一個結論,他的思想是沿著某一個方向被推動前進的。這絕不可以為就是說,這個動機,自覺地或非自覺地,影響了他思維的結果。這個區別必須始終弄得清清楚楚。前麵已經指出,他的思想的總趨向導致了正和他原來的希望相反的結果;但是這個區別也可以用於一些別的動機,這些動機我附帶說一說。

  在追尋羅素和他的前輩以及同時的人的思想之間的聯係的時候,有危險給人一種印象,以為他的思想不是象實際上那樣有創見。他過於豁達大度,承認他自別人得來的益處,說不定這也助成了這種印象。他曾寫文章說,一個哲學家自稱他是第一個作出一種發明的人,是降格到股票投機商的程度。

  羅素大概比和他同時代的任何哲學家都淵博,懷特海或許是一個例外。他對於哲學最大的幾種貢獻是由於他有一種本領把來自很多來源的大量思想化合為一個完全精製的體係。這正和牛頓的《原理》是集合伽利略所創設的許多基本概念是一樣的。但是即使有些思想是先由別人提出來的,羅素所寫的無一不是他自己心靈的產品。最明顯的證據就是有些情形(例如,中立一無論),他是經過一個長的時間才承認另一個哲學家的觀點的。

  還有許多情形完全是偶合。羅素得出了他的結論,不知道別人曾有過類似的結論。這有類乎萊布尼茨和牛頓的發現微積分學,或魏爾第在《歐泰羅》中和古諾德在《羅米歐和朱麗葉》中的相同的四小節。至於羅素,當然最顯著的例子是他和弗雷格完全不約而同所得到的數學學說。

  還有可以注意的是,直到他比較晚期的時候他才獲得了不少哲學上的知識,(這是就研究別的哲學家的著作這種讀書人所用的普通意義來說)。他在劍橋的第四年級以前,他沒有正式讀過哲學,而且他在劍橋所學的課程是有重大的缺陷的。

  羅素在兒童時代讀笛卡爾之前就得出類乎笛卡爾的二元論的東西;他在讀休謨以前就有休謨那樣的懷疑。我以為他缺乏係統的哲學上的教育是一種便宜。人精熟以往的哲學家過早最足以蒙蔽有獨創性的思維,因為這就使人知道,大部分自己想出的思想都是別人已經想過的,這就挫折了人的勇氣。

  (也許無知是便宜最好的例子是維根斯坦)。

  略知羅素工作的方法對於了解他的著作是必須的。他連續有幾個苦思力索的時期,每一個這樣的時期所得到的結果是一本書。結局這本書是很快地寫成。羅素幾乎是從來不曾修改過他寫的東西。一本書出版之後,他幾乎是從來不再讀它一遍。(他的書連續印行若幹版,裏麵仍然有些小的排印錯的地方,就是充分的證明)。每次他的思想開始有新的進展的時候,他的見解是清新的。他很少顧慮他的新思想和上次他所說過的話的關係。維根斯坦就是有這種顧慮的一個例子,他寫他的《哲學研究》的時候,他總是把他的《邏輯哲學論》放在心裏。

  結果是給人一種印象,覺得早年和晚年之間是不一貫的,而實際上並不是那樣。在表麵上看好象是有些矛盾之處,這是因為他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觀點來討論一個問題,或是和一個不同的對手爭論。羅素維護一種主張以反對來自不同方向的攻擊的時候,他麵對各方並沒有不一貫之處。我相信羅素的著作的這種好爭論的模樣是十分重要的。不知道他的對手們說什麽,往往是無法了解他的主張的。

  羅素拒絕倒退著而行的另一結果是,在不同的書裏他用字的意義略有不同,遂致看來有不一貫的地方,他沒有說明這一個用法和另一個用法究竟有什麽不同。無論哪一個有敵意的批評家都不難象這樣收集很多字麵上的前後不符。

  我也未嚐不可以說,一個批評家應該做一本字典,說明羅素在某一個時期對一個字的用法可以翻譯成他在另一個時期對這個字的用法,這樣來免除這種純乎是字麵上的混亂。自從穆爾的《倫理學原理》起,這種字典的編輯在關於哲學的學識上好象顯然是走了第一步;而且羅素本人常常在討論哲學時把他所用的辭先下一個定義。但是我並不以為這是避免在普通言語中不可避免的那種含糊籠統的最好的方法。羅素堅決主張這種含糊不明在普通的語言中無法避免,他的這種主張是不錯的。

  用字而不確知其意義顯然是有危險的。但是想法給以嚴正的定義也有危險,雖然這種危險是不明顯的。危險在於,我們也許認為這是完全有效的。

  我不相信哲學中正確的辦法是先有一套難下定義的東西,然後用它們來給別的字下定義。我相信在哲學裏凡是關於難下定義的東西和定義所講的話都必須放在末後,而不放在開頭。在哲學這門學科中,我們用唯心論的與實在論的、先驗的與經驗的、必然的與偶然的、普遍的與特殊的這一類的字眼。我們很希望最後我們能曉得這一類的字的意義是什麽。

  也許我們必須指明在哪些地方羅素對於一些字的用法不同會引起誤解。但是總的說來,如果我們想知道在某一個地方某一個字羅素是指什麽,最好的辦法是看上下文。

  舉例來說,我們可以考慮一下“哲學”這個字本身。羅素想給這個字下一個定義,後來終於斷了念:“我不知道一個哲學家是什麽。”大致說來,他對於哲學有兩種不同的看法:

  (甲)“在特殊的科學裏……是自簡單走向複雜。②但是在哲學裏……我們是憑借分析走向簡單和抽象,設法在這一個過程中去掉了原來的題材的特殊性,把我們的注意力完全限於有關事實的邏輯形式”。

  “新實在論……的目的隻是在於把各種科學的基本觀念弄清楚,並且把各科學綜合為一個概括的看法。”

  (乙)“哲學……是一種介乎神學和科學之間的東西……

  是一個無人的地帶。”

  “科學就是你所知道的東西,哲學就是你所不知道的東西。”

  當他用第一種看法,(甲),來看哲學的時候,他寫文章說邏輯是“哲學的精髓”。他用另外那一種看法,(乙),看哲學的時候,他說出這樣矛盾得令人吃驚的話來: “我認為邏輯不屬於哲學”,和“大家所認為是哲學的其中十分之九是夢話。

  那個唯一完全明確的部分是邏輯,而且那一部分既然是邏輯,它就不是哲學。”

  這個例子就會給我們一個絕好的初步的練習,練習一種技術,不為羅素的字麵上的矛盾所誤。在這些關於邏輯和哲學的表麵上看來是抵觸的話裏,他所用的“哲學”有不同的意義;說不定他用“邏輯”也有不同的意義;而且文章的前後關係也不同。

  的確,在某種意義上說,邏輯在羅素的晚期的哲學裏並不象在一九一四年的時候那麽重要。但是他並不象粗淺一看的那樣一反從前的主張。我們可以懸想,有人在文字中的一個地方寫道:“你若是不認識字母,你是不能讀書的”,在另一個地方又說:“認識字母是和鑒賞文學毫不相幹的”。

  正如羅素本人有一次說道:“邏輯和數學……是自然這本書的字母,而不是這本書的本身”。

  (艾蘭烏德的這篇文章至此為止,未曾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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